神官 第三章

作者 ︰ 綠痕

三日後,大街上再次恢復了生息,餓得發暈的野風這才手軟腳軟地爬下牛車,手扶著屋牆小心走至小巷口。

兩名兵士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巷口不遠處,他倆壓低音量的交談聲,一字不漏地落入了躲在巷口的野風耳里。

「沒想到賀員外也得了魂紙……」身材較高的兵士不住地搖首嘆氣。

「可不是?」一名靠在牆上,身材較瘦的男子語帶譏誚地哼了口氣,「這年頭,那些個得了魂紙的人就當自個兒是土皇帝了,打下這座縣城,砍了孟參軍的腦袋就以為改朝換代了?也不想想他同那個孟參軍根本就是一路貨色。」

「賀員外的魂紙是打哪來的?」不是听說現在魂紙奇貨可居,怎麼就這麼好運氣給他得了一張?

「听說是花了萬兩白銀自外地買來的。」較瘦的男子神神秘秘地問,「你可知他為喚出魂役付出了什麼代價?」

「那吝嗇的老頭能付什麼?」

「听說是把他的兒女發妻和一院子侍妾的命都給奉上了。」眼下這消息,賀員外半數的手下可全都知道了,可賀員外卻根本就不在乎外人知道,更不管得知這消息的人會不會寒了心。

身材較高的兵士瞪大眼,「這、這……」

「他家的下人還說,賀員外有意在咱們這座縣城蓋座後宮,眼下正在搜捕全城十歲以上的女孩呢,你們哪家有女兒的,可千千萬萬要將自家的女兒給藏妥了……」

躲在巷口偷听的野風,身子軟軟地跌坐在地上,猶有些不敢置信方才所听到的。

孟參軍死了?這座縣城……換主了?

她一手按著藏在胸口的東西,起身後轉頭就往小巷里頭跑,掐準了頭上的日光算好方位,急急地在錯綜復雜的巷弄中鑽來鑽去,一心只想往位在城南處的大牢趕去,但可惜的是,她還是來得太遲了。

擠在人群中的她按著急速起伏的胸,兩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那處原本該有十座大牢,如今卻余煙裊裊的廢墟。

听人說,這場大火,連燒了兩個日夜這才將將熄滅,野風萬萬沒想到,這位新上任的城主賀員外,率著手下的魂役一破城後,先是殺了孟參軍這個魂主,接管過這座縣城中所有的兵馬,接著便一把火燒死大牢里的所有人,在身旁已經有了一個武功至高無上的魂役後,他已經很滿意了,因此他根本就不要什麼其他許願的材料。

「女乃娘……」野風怔怔地在人群中跪下,任由自她衣襟里掉出來的藥材掉了一地。

猶帶火光的大牢廢墟,在天黑人群散去了後,看來格外妖異恐怖,四竄的風兒勾撩起不肯瞑目的灰燼飛上天際,伴著幽魂般的輕煙搖曳,野風茫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人間煉獄。

這世上為什麼要有魂役?

而上天,又為什麼要縱容魂紙的存在?

都因有了魂紙,他們這些無辜百姓,生得似人,活得像螻蟻,麻木地看著人命就如同地上隨意踐踏的爛泥。都因有了魂紙,那些不可一世的魂主,披上貪婪的外衣,利用魂役換權換利,用別人的骨肉血親,換他們的平步青雲。

一襲破舊的外衣披在野風瑟瑟發抖的身上,被殘煙余火燻得淚眼看不清一切的她,緩緩回首,一張喜極而泣的臉龐就近在她的面前。

「姑娘……」

她眨去懸在長睫上的淚珠,抖著兩手緊緊捉住他的衣袖。

「……趙爺爺?」她還以為他早就同她爹娘一塊兒去了。

「老夫總算是找到妳了。」身為太守師爺的趙元廣將她攬入懷中,將放聲大哭的她抱起,匆匆帶著她走入夜色里。

哭到暈過去的野風是在趙元廣的背上醒來的,那日趁著縣城易主,縣城防守不怎麼嚴密,趙元廣背著她混入流民中一塊兒出了縣城,披星戴月地走了二十幾里路,這才帶著又餓又病的野風回到縣城外的鄉下老家。

野風這一病養了很久,一個月後待她能起身時,趙元廣來到她的病床前,為她帶來了個消息。

「縣城已經沒了。」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沒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什麼都沒剩下,半個活人也沒有。」剛從鄰家回來的趙元廣輕撫著她的發,厚實且結滿老繭的掌心徐徐在她的頭頂摩挲著。

就著燭光,野風目不轉楮地看著趙元廣寫滿風霜的臉龐,听他低聲述說縣城是如何再易了新主,以及賀員外又是如何在不甘心之余選擇了同歸于盡。

「這場魂禍,興許很快就蔓延到咱們這兒,咱們得事先做好準備。」趙元廣將氣色好多了的她自床上扶起,眼對眼地凝視著她。

野風頓了頓,「要逃嗎?」

「逃,一定得逃,不然連活下去的機會都不會有。」太守大人對他有恩,他說什麼都不能讓大人的最後一絲血脈也歿于這場魂禍中。

野風不語地看他走去一旁拿來幾套整齊的男裝置在床上,而後又再去取來一柄剪刀。

「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趙元廣不舍地看著她的長發,卻不得不硬起心腸。

聞言的她,稍稍思忖了一會兒,便將披散在身後的長發一把捉來胸前,毫不猶豫地剪下一大把,由著趙元廣親手為她束了個男子發髻,接著她起身下床,走至屏風後將衣裳換上,打扮周正後,她又倒了碗白水來到他的面前跪下,兩手高舉著茶碗。

「孫兒野風拜見祖父。」

趙元廣強忍下喉間的酸楚,為她的聰慧,也為了她不得不拋棄的那些,他伸出手接過茶碗喝下,語調沙啞地對她道。

「今後……祖父要妳學什麼妳就得學什麼,要妳做什麼妳就得做什麼,祖父會把所知的一切教授于妳,為了妳的父母,為了妳自己,日後妳要頂天立地的活下去。」

「是。」她伏子朝他深深叩首。

晨光初初破曉,在村中還彌漫著晨霧的時分,野風與趙元廣走出家門在大門上落鎖,帶著不多的行李,踩著微微濕潤的村中小道離開了。

當他們越過國界不久,在鄰國深山中的一處驛站休息時,听驛站中走商的商人提起,那個有著美麗的海岸線、她曾經的故鄉沙嶼國,已經在眾多魂主所發起的諸多戰役中沒了。

听聞這消息的他倆,面上並無意外的表情,他們照舊吃睡作息毫無異狀,只是在天亮離開這處驛站時,腳下的步子默默加快了幾分。

三年後,于西苑國大都中最熱鬧的一家客棧外,野風接過來客遞來的馬繩,將疲累的馬兒牽進客用的馬廄中,刷過馬背、喂完水草,這才結束了一整日的工作。

她邊走向客棧後頭小巷,邊自懷中取出一只豪客打賞的小銀袋,以指頭點算過里頭的碎銀數量後,她腳步輕快地繞過小巷,踏進一間租賃的民房中。

「爺爺,我回來了!」

折好最後一件衣裳的趙元廣抬起頭,含笑地看向與三年前截然不同的野風。

這三年來,他們輾轉去過許多地方,他們上山種過果樹,也去海邊曬過鹽,挖過煤也跑過商,來到這西苑國後,她便從跑商商人身邊的小廝,變成了在酒樓里跑堂兼牽馬小廝,而他,則是被酒樓所聘的賬房。

以往那個曾被他背在背上的小女孩,如今已學會種田騎馬、進山打獵、跑堂算賬,每天在客棧里招呼商客往來,不但眼界開了、懂得世故和圓融了,她身上官家少女的影子,更是早就淡得已再瞧不見。

可是,光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

「明日咱們就離開這兒。」趙元廣收回目光,邊說邊把折好的衣裳放進準備好的包袱里。

「這麼快?」原本滿心興高采烈的野風一愣,沒想到他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幾個月,轉眼又要再次上路。

「這兒妳能學的都已學會,沒有再留下的必要了。」天下很廣,世界更是遼闊,眼下她已能把日子過得如魚得水,那便也夠了,她可不能永遠只窩在這兒當個小廝。

「接下來要上哪?」野風沒什麼精神地問,一想到又要奔波勞頓,她就無比懷念這陣子安穩的日子。

趙元廣在她頂上輕敲一記,並順手取走她手中的那只銀袋。

「妳該問的是接下來妳要學些什麼。」再讓她待下去,她逢客便溜須拍馬的功夫可就愈來愈厲害了,她是打算一輩子當個靠著打賞過日子的小廝嗎?

「我該學什麼?」她才幾歲而已,就已經學了拉拉雜雜一大籮筐了,雖不是樣樣都專精,可也夠用了,偏偏他就是認為藝多不壓身,老要她多學點別的,也害得他們老像浮萍似的,一國又一國的漂過來漂過去。

「醫藥。」趙元廣整理好包袱,將趴在桌上的她拉起來坐正,「妳外祖可是個名醫,妳娘也有這方面的天分,而妳嘛……」

野風搔著發,「我就是打發時間背過幾本醫書而已。」當年她在大牢中,漫漫長夜里,除了挖洞外也就只剩背書這娛樂了,誰讓她逃出外祖家時懷里就只塞了幾本醫書而已?

「幾本?」

「十來本。」除了外祖家的外,還有趙元廣買的。

「都背齊全了?」老早就看出異狀的趙元廣,不動聲色地再問。

「……滾瓜爛熟。」她皺眉地想了想,發現那些所背過的內容竟像是烙印在她的腦海中似的,半樣沒忘,字字句句都沒落下。

他抬手在她的額上再敲一記,「因此妳更是不該埋沒這天分。」

「好吧……」她泄氣地垂下兩肩,「我這就去收拾行李。」

「不問問祖父為何要妳學那麼多嗎?」趙元廣在她轉身欲走時,好笑地看著她認命的模樣。

野風緩緩抬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沒了方才的沮喪,有的卻是對生活的期待與盼望。

「為了讓我活下去。」打從他們離開沙嶼國起,腳下每踏出的一步,每個曾留下的腳印,都是為了一個心願。

只是為了活下去。

這三字看來似是簡單,或可說是再尋常不過,可沒經歷過魂禍的人不會知道,當性命不被當成性命,甚至連身為人的資格都被剝奪,淪為成只是用來許願用的材料時,這三個字,就成了屠刀下的艱辛。

生命中所有的希望,全都似被敲碎的骨頭散了一地,無法合攏無法重聚,每日每日看著那些牢中的同伴不斷被拉出去用來許願時,自尊早已是落入泥地里的春花,沒人認為它打緊,也無人有心神將它拾起。

她和許多時時徘徊在死生之間的人一樣,在那等不可知是否還會有來日的困境中生存著,都只是想要多喘一口氣,盼著下一頓飯能在湯水中撈到些許肉末,工作時能少挨頓打,身上能有一件避寒的冬衣……他人不會知道,單單只是要活下去,就已讓她耗盡所有的精神與氣力。

「是為了讓妳在任何地方、任何環境下都能活下去。」趙元廣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拉來面前,指尖徐徐撫過她面上留下的傷疤,「記住,唯有自身強大了才能護己,哪怕朔風再狂妄再奔疾,妳都會是那一株不屈的勁草,永遠不匍匐向地。」

「嗯。」野風撒嬌地將他的掌心擺至腦袋頂上,並用頭蹭蹭他的掌心。

他笑笑地用力搓了她幾把,見她開心地咧著笑容,他再以指撓了撓她的下巴,她便像只貓兒般享受地瞇了瞇眼,舒服得就差沒打起呼嚕。

「早點長大,知道嗎?」

「知道。」

桌上不安定的燭光,將祖孫倆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再搖曳成融融的溫暖,哪怕窗外可能風刀雨劍,又或明日荊棘遍地。

接下來的數年,他們走過大江南北,走過各國與眾城,穿過高山漠地,曾經為禍整片大陸的魂禍,在各國主事者的極力反撲下,亦漸漸宣告平息,諸國國內也再次恢復秩序,重新燃起生機。

而野風他們在流浪了十年後,由野風帶著年邁且病重的趙元廣回到他的故鄉,伴他度過生命最終的數月,並以孫女的身分為他送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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