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色已近黃昏,冬日的落陽顯得清冷而蒼白,寂寥的余暉從南窗斜照進來,穿過冬日厚厚的窗紙,只剩一點點的光暈灑落在窗下刺繡的顧涵希身上。
喬行簡依然坐在北窗旁的羅漢床上,羅漢床上放置了一張小方桌,小桌子上滿是厚厚的帳簿,接近年底了,喬家各處的產業都送來了帳簿讓主人查帳,喬夫人並不是個太精明的婦人,早在幾年前就把這些事情都交給自家兒子處理了。
只是喬行簡此時並沒有翻閱帳簿,他依然斜靠在小桌子上,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有節奏地敲打著自己的腿,目光卻一直落在對面窗下的顧涵希身上。
他想看清楚,眼前這個清秀的小女子和其他女人到底有什麼不同,為何能讓他感到安心,甚至讓他不再失眠和焦躁。
喬行簡心里也在琢磨今天一大早七姊跑來和他說過的話。
喬七素來是直爽的性子,她直接問︰「你是不是有點喜歡那個繡娘?」
「喜歡?」喬行簡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少裝傻,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喬七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不然你怎麼會親自送她回家,還為她家買那麼多東西?我可沒見過你親自去為咱們家買這些五谷雜糧。而且她在家里出了事,不過是累昏而已,你怎麼那麼快知道了消息?還那麼焦急,甚至親自去請了孫大夫去為她診治?嘖嘖!小弟,我以前可沒見你這麼在意過一個女孩子。」
原本只是淺淺醞釀著的心事猛地被揭穿了,喬行簡反而波瀾不驚,只是淡淡地看了喬七一眼。
喬七不甘心,繼續說︰「爹娘之前還擔心你是不是有男風之好,我看你根本就是誰也不喜歡,家人原本都為你的將來擔心得不得了,真怕你任性地就這樣一個人孤獨下去。如果你真喜歡那個繡娘,那就把她弄進咱家來,姊姊會幫你。不過……娘是不同意你將她明媒正娶,那就把她納為妾吧,她是良家女子,可以做個貴妾,也不算委屈了她。」
喬行簡無語地看了喬七一眼。
「你還是多操心一下自己的嫁妝吧,喬家就剩你還沒出嫁,都快沒人要了。」
喬七「哼」了一聲,說︰「有什麼好操心的?喬家女兒從出生就開始準備嫁妝了,哪個嫁出去不是風光體面?小弟,你少管這個,你只管老實說,你到底對顧涵希存著什麼心思?」
喬行簡皺起了眉頭,轉身進屋,不再理她。
喬七最後只能無奈地離去,自家小弟性子就是這樣悶騷,可真愁死人了。
其實喬行簡不是不願意回答喬七的問題,而是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他自己也還弄不清楚對顧涵希到底是什麼心思。
僅僅是一面之緣而已,僅僅是踫巧她會繡爺爺留下的繡品而已,僅僅是在他失眠傷感的夜晚,她來了而已。
僅僅是,有她在的時候,他不再感到憂郁、不再孤獨而已。
那麼,她對于他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的會這麼奇妙嗎?
今天顧涵希又來到了喬府,繼續在喬行簡的書房里做著她未完成的刺繡工作。
喬行簡的理由很簡單︰他要盯著她做活,不能把作品繡壞了。
唉,出錢的雇主是大爺,顧涵希倒也不覺得喬行簡的要求有多麼過分,所以也就繼續在書房里刺繡,當然前提是要有喬家的丫鬟陪伴著,她可不敢就只有喬行簡和她兩個人孤男寡女地同處一室。
喬行簡這一天除了查了幾本帳簿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在盯著顧涵希發呆,就這樣看著她低頭做活,任憑時間飛逝,似乎一眨眼一天就過去了,一下子就已經是夕照了。
喬行簡唇角微揚,他確信自己今天的心情很不錯,確切地說,是相當輕松和愉悅,是近年來少有的感覺。
他想自己是真的有點喜歡這個女子了。
如果能夠有她陪伴著,那他一定再也不會抗拒夜晚的到來了吧?
喬行簡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喊︰「顧姑娘。」
顧涵希抬起頭來,有些疑惑地望著他。
「做我的女人吧。」喬行簡的聲音很輕,但是很清晰。
顧涵希眨眼,再眨眨眼,整個人呆住。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好像忽然從恍惚中驚醒,意識到眼前這個英俊的青年說了什麼,她頓時玉頰飛紅,又氣又惱。
「喬公子,你在亂說什麼?」
喬行簡嘆口氣︰「我從來不亂說話,我很認真。」
這番話卻讓顧涵希更加羞惱,沒想到還真被母親說中了!
原來這個看來溫文爾雅的喬公子和那個繡坊的少東家一樣,對她存了這種心思!
顧涵希把未完工的繡活放下,站起身來,抿了抿嘴角,眼神有些寒冷地瞪著喬行簡,開口道︰「喬公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了什麼流言蜚語,把我看成了輕浮的女子,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羞辱我?我不敢說自己完美無缺,但是最起碼這十八年來,我都是清清白白做人,無愧于心。所以,請你自重,也尊重一下別人。喬公子,我把繡活拿回家去做完,明天叫人送來,再見。」
喬行簡看她氣呼呼地朝外走,忍不住低頭一笑,朝她身影喊︰「顧姑娘!我再說一次,我是認真的,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顧涵希走到門口的腳步一頓,轉頭瞪他,氣呼呼地說︰「喬行簡,姑娘我是靠手藝吃飯,不是靠賣身的下賤之人!」
「少爺我也從來對那樣的下賤之人不感興趣!」喬行簡的聲音依然平穩,卻添了幾分力道。「是你自己看輕了自己吧?我不是開玩笑,更不是要羞辱你,我很認真地在對你說︰做我的女人,嫁給我,好不好?」
顧涵希愣了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嫁給你?」
她還以為喬行簡和那個繡坊少東家一樣,只是想玩弄一下她而已。
「是嫁給我沒錯。明媒正娶,八抬花轎把你迎進我家,做我的女人,陪伴在我身邊一輩子,可好?」
顧涵希一臉不敢置信,睜大了雙眼,愣愣地盯著喬行簡,似乎想從他的目光和表情里發現一絲說謊的證據,可是她只在那雙深邃黝黑的眼楮里看到了深沉的執著和真摯。
她的心忽然一跳,莫名有點心慌。
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男子這樣看過她,以前遇到的那些男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是yin邪就是猥瑣,讓她對男人莫名的排斥和反感。
夕陽終于西落,房間里的光線越發昏暗起來,兩人的面容顯得有些模糊不清,而守在外廳的兩個丫鬟青鸞、紅鸞也屏息靜氣,不敢打擾他們。
終于,顧涵希苦澀一笑。
「喬公子,請你別拿我尋開心了。你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就算你願意娶,令尊和令堂又怎麼可能會同意?」
「這麼說,如果他們同意了,你就答應嫁給我?」喬行簡依然不死心。
顧涵希低頭不語。
哪個少女不懷春?她已經十八歲了,許多像她這樣的同齡女子都已經嫁人,更有的已經生子生女,她又不是木頭人,怎會沒想過自己的未來?
只是她太清楚現實的殘酷,像喬行簡這樣金尊玉貴的公子哥兒,哪里是她一個寒酸的小小繡娘可以匹配的?
權貴人家最重視什麼?
衣食住行,樣樣要講究體面。
娶妻這樣的人生大事,又怎麼可能草率決定?
喬家少夫人,未來的喬家主母,又豈是喬行簡一個人能做主?
喬大人和喬夫人就算再寵愛自己的獨生子,想必也不會拿喬家的前途和面子開玩笑。
腦海里瞬間閃過這麼許多紛雜的現實念頭,顧涵希為自己剛剛那一剎那的心動和心跳失速而苦笑,她真是傻了,以為天上真的會掉下這般好運嗎?
顧涵希壓下心底那一點點心動,搖了搖頭,低聲說︰「喬公子,別拿我尋開心了,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喬行簡從椅子上站起身,只穿著襪子大步走到她面前,低頭俯視著她,問︰「我只問你,對我沒有一點好感嗎?」
雖然明明知道他比自己還小一歲,可是被喬行簡高大的身軀逼近俯視,顧涵希幾乎本能地瑟縮後退兩步,心跳又亂了,小兔子一樣在胸口亂蹦亂撞。
她轉開頭,不顧臉頰上的灼熱和心慌,惱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怎麼如此輕浮!」
「男女之思,人之天性,哪里輕浮了?」喬行簡氣勢逼人地問。
「你就是輕浮了,就是輕浮了!」顧涵希雖然認識幾個字,但又哪里比得過飽讀詩書的喬大少爺,她頓時氣急心慌。「反正你就是輕浮,就是輕浮!」
喬行簡忽然笑起來,伸出手似乎想撫模顧涵希的臉頰,待手要靠近了,又想起她罵自己輕浮,只好硬生生忍住,臉上卻繼續笑著,「你怎麼就這麼可愛呢?」
「哪里可愛了?你少亂說!」
「哈哈哈……」這下喬行簡的笑聲越發放肆起來,等顧涵希意識到自己說了自己不可愛時,也只能氣得直跺腳。
她轉身就往外走,她再也不要留在這里了,這個家伙太危險了!
喬行簡收斂了笑容,對著她的背影說︰「顧姑娘,我是認真的。」
顧涵希的腳下踉蹌了一下,卻沒有再停下腳步,而是直直走出了房門,快步離去。
喬行簡陪著喬夫人一起吃了晚飯,他今天胃口不錯,比往日多吃了不少。
喬崔氏見兒子胃口好,自己也跟著多吃了幾口飯菜,只是飯後閑話時,她的心情又沉重下來。
她看看難得心情如此愉悅的兒子,調適好心情後,才緩緩開口︰「簡兒,你既然對那位顧姑娘有幾分意思,明天娘就找人去為你提親吧。」
喬行簡有點意外,他沒料到母親會這麼快就表態,但是他心里很明白,母親不可能會同意他娶一個繡娘為正妻,他其實已經做好了和家人據理力爭的準備。
喬崔氏一揚手,她屋里的大丫鬟急忙進內室取了一封火漆牛皮信封出來,喬崔氏打開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紙,遞給喬行簡。
「你喜歡那個姑娘,咱就納進門來。不過,你爹正巧今日也來了信,說他已經在京城為你定了一門親事,是戶部尚書甄大人家的大小姐。」
喬行簡的心一沉。
自古以來兒女們的婚事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喬家之所以一再放任喬行簡挑剔,也無外乎是太過疼愛他這個寶貝獨生子,但是過完年,喬行簡就滿十八歲了,年紀已經很大,不能再拖延下去。
喬大人的耐心似乎也已經被耗盡,這次就自作主張替喬行簡定下了親事。
戶部尚書,掌管官員考績與升遷的重臣,更有「戶部天官」之美譽,誰又知道一直想再次高升的喬大人攀上這樣一門親事,又存了多少自己的私心?
喬崔氏語重心長地說︰「簡兒,咱們這樣的人家,娶媳嫁女都是很重大的事,不能僅僅以個人的喜好胡亂來。你自幼懂事,應該能理解爹娘的這番苦心。娶妻當娶賢,以後她不僅是你的妻子,還是你孩子們的母親,她要能擔當起教育子女的重任。你捫心自問,那個大字不識幾個的繡娘,能教給兒女什麼學識教養?你自幼不在父親身邊,是娘親自教你寫字識字,你的姊姊們也是娘一手教導出來的,你覺得那位顧姑娘能做到這些嗎?」
喬崔氏同樣出身貴族大家,自幼琴棋書畫女紅針黹學得精通,就連如何掌管偌大的家業,最初都是她一點點教給喬行簡的,更不要提她身上那種雍容典雅的氣質和華貴端莊的儀態,為生活而奔波辛苦的顧涵希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喬行簡將父親的信仔細看了一次,沉默良久,才聲音啞沉地說︰「娘,兒子長這麼大,也就只想要那一個女子而已。」
顧涵希熬了一整夜,在天色將明時,才終于繡完了「雪霽圖」。
顧韓氏起來做早飯,看到女兒房里的燈還亮著,走進來一看,見她正對著油燈一再檢查繡圖,就知道她又熬了一夜,心里頓時又疼又急,過去將她按坐在床上,忍不住念道︰「你又熬夜了?喬家不是說不用這麼趕工嗎?你才累倒沒多久,差點把娘和你弟弟嚇死,現在又這樣不愛惜自己,你這不是存心讓娘傷心嗎?」
顧涵希忙笑道︰「娘,別生氣,就這一回,下不為例好不好?喬家給了那麼一大筆酬勞,我又怎麼能拖工呢?他家少爺這麼在意這幅畫,原畫毀了,我早點繡完,他也安心,咱拿著那麼一大筆報酬,也就不用太過心虛了。」
顧韓氏一想起那一百兩的銀票,也是有點受寵若驚,覺得女兒說的也對,為了對得起那麼豐厚的報酬,加點班熬夜趕工,也真算不得什麼。
她嘆口氣,問︰「所以你完工了嗎?」
顧涵希點點頭。
「那這繡圖送去給喬家後,你就暫時先不要接任何繡活了,給我好好休息休息。手里有了那些錢,咱日子至少能過得輕松些了。」顧韓氏很鄭重地叮囑女兒。
「娘,你幫我去送繡圖吧,我不想去喬家了。」顧涵希疲憊地靠在床頭,有些意興闌珊地說。
顧韓氏心頭一跳,忙問︰「怎麼了?喬家給你難堪了?」
顧涵希搖搖頭。「也不是,只是我不想再去他們家了而已。」
顧韓氏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好,等等吃過早飯後,娘就去送。你好好休息。」
顧韓氏的早飯還沒做好,王媒婆就找上了門。
王媒婆是這兒眾所周知的官媒,眼光向來很高,顧韓氏不知道她怎麼會跑來自家這寒門小戶,但仍很客氣地招待著她。
「王大娘,快請坐,你可是稀客啊。」
王媒婆手里拿著一條大紅的帕子,邊笑邊用手帕掩著嘴角。
「哎喲,這是說的什麼話,大妹子,我可是一直惦記著你家大姑娘呢。早些年我就說你家大姑娘生得好,一看就是有福氣,將來一定大富大貴,吃穿不愁,你瞧,今日不就應了我的話?我可是特地一大早就來登門給你報喜呢。」
「王大娘,你說的報喜是?」顧韓氏一頭霧水。
「哎喲,你家大姑娘紅鸞星動啦,咱吳縣最富貴的喬家特地請我來向你家大姑娘提親呢。」王媒婆笑得眼楮都看不見了,好像走路平白撿了個大元寶。
顧韓氏不敢置信地問︰「喬家?王大娘,你這是開玩笑的吧?喬家是什麼人家?怎麼會看上我家閨女?」
「怎麼就不能看上你閨女了?你家大閨女多水靈哪!我要是還有個沒娶親的兒子,我都巴不得要幫兒子娶你家大姑娘了,啊不對不對,你家大姑娘那是大富大貴的命,我家還配不上呢。」王媒婆繼續笑得諂媚。
顧韓氏卻皺起了眉頭。
「你說的是真的?喬家那個金貴的少爺要求娶我閨女?」
「這……」王媒婆臉上的笑頓時有點僵硬,她收起刺眼的大紅手帕,也收斂了臉上那夸張的笑容,帶著幾分正經說︰「老實說,喬家確實是想要你家閨女,不過不是娶妻,是納妾。」
顧韓氏頓時臉色一寒。
就算她是寒門小戶的無知婦人,早年做繡活也常出門在外,多少見過些世面,她知道大戶人家的那一套說辭。
娶妻、納妾、收通房。
這是大戶人家里頭,女人的三個等級。
正妻是明媒正娶,自然是女主人;妾是納進門,算是半個主子;而通房一般是丫鬟收房,她們最低賤,仍然算是奴婢。
顧韓氏還未說話,顧涵希已經掀開門簾走了出來,對王媒婆說︰「麻煩你轉告喬家,就說我出身卑微,實在配不上他們少爺。」
王媒婆的臉色有些難看。
顧幼熙也從房里沖了出來,大聲對著王媒婆喊︰「你走!你走!你去告訴喬家,我姊姊就算餓死也不會給人做妾,讓人欺負!」
王媒婆站起身來,臉色不善地看著顧韓氏,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兒女的婚事不該父母做主嗎?你看看你這兩個兒女!」
顧韓氏嘆口氣,「王大娘,真是對不住了,麻煩你回絕喬家吧,咱們是真的配不上他們啊。」
王媒婆一甩大紅手帕,轉身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罵道︰「哼,什麼玩意兒,還真把自己當成寶了?人家少爺看上你,可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居然還不樂意?不識抬舉!活該窮死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