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無雙張口結舌,正想說些什麼,眼角余光瞥見了站在不遠處,怔怔看著他們兩人的甄嬌,他隨即心慌意亂了起來,急急地縮回了手,吶吶地望向她。
「皎、皎弟,你怎麼來了?」話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什麼叫做「你怎麼來了」,萬一皎弟誤會了,以為自己話里的意思是指摘他「不該來」,那可怎生是好?
「對不起,是、是我失禮了。」甄嬌深吸口氣,抑下胸口的翻騰,忙行了個禮,改口道︰「我——呃,我有事需出府一趟,三管家說必須向城主親自告假才行,所以我……我才冒昧前來打擾。」
「你有事要出府?是什麼事?很麻煩嗎?要不為兄陪你前去?」他心一跳,想也不想地道。
「不、不用了,」長長的睫毛低垂,掩住了她眸里的復雜之色。「我自己出門就可以了。」
不敢說,她其實是早上摘了許多女敕香椿葉,烙了極好吃的香椿麥餅,所以特意來邀他到小書齋嘗鮮的。
「可是——」他眉心蹙起,總覺不放心。
一旁冷眼旁觀的軒轅意華再也忍不住了,眸光冰冷地直射向這個礙事低賤的下人。「大膽!在本郡主和城主面前,不自稱奴才或屬下,居然敢自以『我』相稱?」
「意華!」顧無雙愕然地回頭。
「無雙哥哥,雖然你溫文善良,是個好性兒的,可下人就是下人,若我們這些做主子的沒拿出規矩來,時日久了,膽子養大了,到時候奴大欺主,豈不是後患無窮?況且主僕不分,原是大忌,哥哥都忘了嗎?」
顧無雙心下一凜,有些不安起來,迅速望了甄嬌一眼——他怕皎弟听了之後備感受傷,可意華畢竟是堂堂郡主之尊,他若當著旁人的面斥喝她,素來驕傲的意華又顏面何存?
心里陷入兩難之境,他苦惱地揉了揉眉心,低低嘆了口氣,一時無言。
甄嬌以為他會站出來替自己說話,可沒想到他居然默然不語,她心一涼,眼底小小的希冀之光瞬間熄滅,苦澀得幾乎想笑。
難道,他也覺得她是「奴」?
「郡主教訓的是。」甄嬌閉了閉眼,指尖深陷掌心內,低聲道,「是屬下失言了。」
「听說,你是府中家生子的夫子,也是城主認下的義弟?」軒轅意華高高在上地看著她,似笑非笑問。
「都是承蒙城主不棄。」她的聲音沉穩平靜,唯有眸底深深的黯然卻怎麼也藏不住。
始終目不轉楮地關注著她的顧無雙見狀,胸口一緊,再也顧慮不得其他,沖動地揚聲道︰「有什麼想知道的問我便是了,皎弟他還有事,不好耽擱。皎弟,你現下便出府去吧,記著命人幫你備車,路上千萬小心。」
「謝城主。」她心下一暖,卻不敢抬眼接觸他的目光,她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淚水上涌。
甄嬌,他不是你的,他和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才是真正門當戶對的龍鳳良緣,你一定一定要記住。
「慢著!」軒轅意華最見不得他為這個其貌不揚的丑矮子說話,不禁怒上心頭,嬌斥道︰「城主說你可以走了,可本郡主答應了嗎?」
甄嬌背脊一僵。
「意華!」顧無雙面色一凝,清朗嗓音不由提高了些,「別胡鬧!」
「無雙哥哥,你剛剛都答應我什麼了?」軒轅意華一臉控訴地瞪著他,「你說你不會再欺負我的。」
「意華,你講講道理。」他眉心蹙得更緊,「怎麼我又欺負你了?」
「若你不稀罕我,那麼好,我走!我回我那宅子去,下次等柳時雁來,我就跟他走!」軒轅意華失去理智地沖口而出。「我父王母妃那兒也不用你交代了!」
「好好好,都是無雙哥哥的錯。」他心下一急,忙拉住她的手,好聲好氣道︰「只是你萬萬不可再生有那等荒謬的心思,因著賭氣就把自己的終身給搭了進去,若是教王叔和王嬸知道了,又該會有多著急、多難過?」
「無雙哥哥。」軒轅意華就勢偎進他的懷里,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哭得梨花帶雨,「對不起,我不是成心要胡鬧的,可、可我就怕……我怕自己再也沒有人疼、沒有人愛……我怕父王母妃已經對我失望……我更怕連你也不要我了。」
她剎那間想透徹了,一味的強勢驕傲,只會將人推得離自己更遠,她這兩年來端著郡主的架子高高地撐在那兒,難道還沒吃夠苦頭嗎?
如果不能牢牢地攏回無雙哥哥的心,恐怕日後回了京城,她這個已被標上「婬奔失德」的郡主,在宗室之間只有被指指點點、甚至幽禁宗廟老死的份。
她已經因為兩年前的任性毀了大半個自己,現在無雙哥哥是她重新得回榮耀與尊貴的唯一希望了,她絕對絕對不能再被自己的傲氣搞砸了。
「意華你……」顧無雙被她抱得尷尬心慌不已,本能就望向甄嬌方向,焦急的目光像是求救又像是祈諒。
甄嬌面色蒼白木然地看著他,胃底又開始翻絞起陣陣酸苦,她不發一語,對于他越來越歉然的眼神視而不見,默默拱手做了個禮,而後靜靜轉身消失在他眼前。
「皎弟!」他無法推開懷里緊緊攀住自己的軒轅意華,只能眼睜睜看著皎弟瘦小孤寂的背影一步一步遠去,霎時胸口大痛。
☆☆☆
甄嬌如行屍走肉般地走出府門。
望著前方熱鬧繁華如舊的街市,一時間,她竟有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
曾經身後那道高牆朱門後,是她溫暖的庇護之所,里頭有著她久違的快樂和滿足,還有她深深戀慕的男人,可是郡主的出現彷佛一記警鐘,重重地敲醒了她。
府中再大,日後恐怕也已再無她的立足之地。
聰明的話就該趁早收拾一切,辭差黯然離去,可悲哀的是,她明明知道他已心上有人,她還是舍不得割斷和他之間最後的一絲牽系。
不當夫子,不做賢弟,她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眼眶漸漸灼熱,有什麼溫溫熱熱地涌了出來,她抬手一模,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是哭了。
一瞬間,她淚如泉涌,心如刀割。
原來,她對他已經情深所至,無法自拔了……可是就交了心、給了人又如何?配不上就是配不上啊!
雙腳幾乎撐不住身子,緩緩蹲在牆角,她再也忍不住抱膝埋首痛哭起來。
走也不舍走,留也留不得……爹爹,我究竟該怎麼辦?
您說過「萬般學問書中求」,可為何聖賢書上沒有告訴阿嬌,若是心中所愛求之不得,究竟該如何才能割、能舍?
甄嬌哭得頭暈鼻塞,可那沉沉梗在胸臆間的痛苦也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得以稍稍消解了大半,腦袋逐漸恢復清明。
不行!不可以!
那個曾經不怕苦不怕痛只怕餓,能把柴米油鹽置于風花雪月之上的甄嬌,又怎麼可以因為「小小挫折」就變得這般傷春悲秋、不堪一擊?
郡主是郡主,大哥是大哥,既然大哥沒有厭棄你,那麼誰也不能叫你走!
「甄嬌,你是笨蛋嗎?哭屁啊?」她用袖子胡亂地抹去淚水,緊握拳頭,「大哥又沒趕你,他還認你的,若是——若是怕見到他和郡主親親愛愛……會傷心,那至多你躲著郡主些,只要以後能夠常常見到大哥就好了。」
對!就是這樣!
☆☆☆
甄嬌自那天出府痛哭了一場,又在外頭晃了大半日,努力撫平了心里的郁悶愁緒後,再回到城主府時已回復了平素的模樣。
只除了心口還是時不時一陣抽痛,描紅本子圈著圈著便會恍惚走神,一入夜解開胸口纏纏繞繞的布條時,偶有喉頭緊縮、鼻頭酸楚的沖動……其他一切都很好,很正常。
她甚至在面對清俊臉上帶著深深愧疚和心疼的顧無雙時,還能面不改色的插科打諢。
「大哥真是好福氣,有郡主這樣的金枝玉葉來匹配。」她笑道。
顧無雙听了卻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樣子,胸口還沒來由地糾結發悶,清眸微憤地直勾勾盯著她。「莫胡說!在你眼里,大哥成什麼人了?」
甄嬌心一跳,臉上的笑容幾乎掛不住,強笑道︰「大哥,你怎麼生氣了?弟弟這也是替你高興。」
「你替我高興?」他呼吸一窒,喉間莫名酸苦大生,越發慍惱憤然。「這真是你的真心話?」
她怔愣看著他。
「你對我就沒有旁的話要說?」玉白俊容難得生起了抹強硬蠻橫之色,他激動地上前一步,灼灼黑眸幽深復雜難辨。「皎弟,難道你以為大哥近來感覺不到你已對我日漸客套疏遠?」
她腦子轟地一聲,怔怔地望著他。
顧無雙難掩心中氣苦,又有一絲惶恐和悲哀,溫潤的嗓音有些顫抖,「皎弟,難道你還在記怪大哥嗎?」
「不,」她沖口而出,微哽咽地道,「不是的。」
「那你為什麼……」他幾乎有些說不出口,清眸黯然了三分。「每日早晨不再在竹林那兒等我了?還有,你在府中若遠遠看到我和意華妹妹在,便慌不擇路地急急避了開去,林林總總,難道你以為我都沒瞧見?」
她震驚而無言了。
四周一片靜默,唯有紅泥爐火上沸滾的那壺水,茶葉翻騰盤旋,香氣蒸騰,由濃轉淡……
良久,甄嬌終于動了動,卻是嘆了一口氣。
「大哥,我不想你為難。」無法盡訴情衷,她只能半真半假地道。
「意華雖因身分尊貴素來驕傲,卻是個心善熱情的好姑娘,只是在兩年前——」顧無雙頓了頓,語意稍嫌艱難保守地道︰「歷經一場變故之後,吃了很多苦,性子這才變得執拗了些,所以她說話行事若是有對你失禮之處,還請皎弟看在為兄的面子上,莫與她計較,我日後也會好生規勸她,想法子早早解了她的心結去。」
她沉默了片刻,再抬眼凝望他時,目光已恢復了清澈溫和之色,理解地輕聲道︰「郡主身分貴重,我自然會敬她為尊,不敢稍有冒犯,大哥請放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急急地道,可既不知該如何消除軒轅意華對她的莫名敵意,更不想她受委屈,嗓音不由有些瘖啞。「總之,你千萬別不理大哥,同大哥保持距離……我、我覺得難受。」
甄嬌心一熱,喉頭緊了緊。「大哥,我——」
「皎弟,難道你真感覺不出我、我心里——」顧無雙痴痴地望著她,心頭有萬語千言,卻不知該怎麼說出口。
他這些時日來,在意華敏感易傷易怒的纏攪和皎弟的退避疏離下,一顆心宛如被兩頭來回拉鋸,撕扯得寸寸絞痛,既擔心意華鑽進死胡同入了執念,又擔心他的皎弟會不會因此與自己漸行漸遠。
光是想到皎弟對著他,眼里的慧黠逗趣喜悅不再,也不再有促狹可愛的笑容,更不會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賴自己,他就覺得心像是被只無形的巨掌緊緊掐擰住,呼吸困難了起來。
可皎弟是男子,他又怎麼可以對一個男子、對他的義弟……生起這樣不得見人的晦暗心思?
更駭人的是,當他發現皎弟漸有疏遠自己的跡象時,頭一個念頭竟是想將皎弟牢牢擁進懷里,絕不允他再生起一絲一毫離開自己的心!
老天……難道他顧無雙,竟、竟有龍陽之好?!
他喜歡的竟是男人?
可他明明只對皎弟有那羞人可恥的依戀和念想——這樣也算是嗎?
顧無雙二十三年來,還從未這般驚悸惶惑旁徨不安過。
他甚至為此已數日不得成眠,輾轉在枕上翻覆到天亮,有時閉上眼恍惚似睡非睡間,依稀夢見皎弟曾是個女子,他和她曾果裎相見蜜意交纏過……熟悉得好似真正發生過,她的氣息、她的膚觸,曾經那麼熨貼地在自己身邊……
每每驚醒之時,總是一身熱汗淋灕,心口沁暖如春,可懷里卻是一片空蕩蕩,有種說不出的悵然。
想他堂堂一城之主,自識事以來至今,還未曾如此手忙腳亂、彷若雙足陷入泥沼之中,好似怎麼掙扎也掙月兌不開這一團亂。
他滿腦滿懷的隱諱心思說不出口,偏偏皎弟還口口聲聲恭喜、祝福他——真真是泥人也繃不住性子啊!
可他又怎麼能對單純得像張白紙一樣的皎弟發火?
「哎,罷了。」滿心愁腸郁郁難消,他也只能獨自吞下,悵然道︰「皎弟,方才是大哥腦子發渾,一時說了胡話,你別往心里去。」
「大哥……」
「總之日子久了,你和意華定能好好相處的。」他心下亂糟糟的,也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了這一句︰「她真是個好姑娘。」
他這又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他這個大哥想扮一回喬太守,來個亂點鴛鴦譜嗎?抑或言下之意是在暗示她,郡主真的是個好姑娘,所以他心深悅之,要她這個「弟弟」莫來添亂?
甄嬌怔怔地看著他,心底一忽兒冷一忽兒熱,不知是酸是甜是苦還是澀,竟是無言以對,只覺苦得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