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來處 17番外 ︰塞外牧歌

作者 ︰ 漠北桃花

陽光。

我睜開眼,陽光從半卷的羊皮簾子下面溜進來,投下撐簾桿的細長的影子,靜靜地鋪在床前。

這是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阿媽每次搭起蒙古包,都會把門開在東方,就是為了迎接這從太陽核聚變中發出的電磁波,經歷八分半的漫長旅程,到達草原的這一刻。

八分半,是多長來著?

這里沒有分鐘,沒有時刻,只有一袋煙,一鍋水開,一頓飯的時間,以及永無止盡輪轉不休的白晝和黑夜。我愛黑夜與白晝的分界線,此刻的太陽還在地平線下,然而她的光芒,經過大氣層的折射,提前染紅了天際。是的,我愛這時刻,愛到難以置信幾年前的我還要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我更愛這陽光,對于許久前出門涂抹防曬霜的行為,更只有一聲嗤笑。

那個是誰,以夜貓子自詡還沾沾自喜?我不記得了。

對太陽的崇拜刻在了所有仰天地鼻息而生存的部族里,漫長寒冷危機四伏的黑夜,明亮溫暖充滿生機的白晝,交替而來,或許就是遠古神話中善惡之戰的最真實最直接的原型。不過,現在還不到听故事的時候呢,那要等到傍晚牛羊歸圈,篝火生起,老薩滿穿上綴滿銅鈴和彩布條的衣服,敲著蒙牛皮的雙面鼓,邊跳邊唱起頌揚天神騰格里的歌謠,切下大塊大塊的肉送進火堆作為祭祀,最後,他會听到神諭,以朗朗上口的歌謠的形式,傳達給部落的眾人。

薩滿教是很有趣的原始宗教,薩滿是人與神溝通的媒介,通神後,神會回答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大到明年的雨水,戰爭的凶吉,小到牛羊的產崽,孩子的取名。薩滿通常還是部落里最多才多藝的歌舞家,最浪漫的詩人,最高明的醫生,最杰出的星象家,有一些老薩滿,還要兼任成為最睿智的預言家,最雄辯的政治家和外交家。

在薩滿的歌謠里,我慢慢學會了這個游牧民族的語言,古蒙語,在我來的那個世界應該都已經無跡可尋了吧。四年的時間,我終于弄清楚了我現在何朝何方,不過這都不重要了,對不對?

請神的儀式結束後,阿媽會抱著我坐在篝火旁,听老人拉起馬頭琴,唱起英雄的傳說。阿媽高高的個子,眼楮明亮得像清晨的露水,她曾經是草原上的第一美人,歌里唱到,父親在呼倫貝爾草原上迎娶她的時候,馬隊排到了天邊,百靈鳥齊聲歡唱。她隨父親征戰多年,曾被敵人俘虜,生下了大哥術赤,她並沒有受到失貞的指責,相反,她的忍辱負重是最高的榮譽。在這份榮譽的照耀下,連同術赤也沒有被人看輕,他依舊是父親的嫡子,我的大哥。

是的,在這草原上,生存才是最大的忠誠,什麼貞潔什麼烈女,都是狗屁。

阿媽有些老了,細紋爬上了她的額頭,卻讓她更加威嚴,爬上了她的眼角,卻讓她的笑容更加慈愛。哥哥們都大了,跨上了戰馬,舉起了刀箭,只有我還能享受被阿媽抱在懷里的特權,就連最小的哥哥拖雷,剛剛六歲的他也只能忍住羨慕的眼神,故作堅強地拒絕母親的懷抱,挺直腰板與同齡的孩子在泥水里摔打滾爬,把額角的傷疤當作勇士的勛章。

阿媽很忙,不能抱我的時候就把我交給三姐姐,她叫阿喇海別吉,我知道,她是日後的監國公主,在父兄四處征戰時舉掌糧草,現在的她,溫柔安靜,秀麗的眉宇透著睿智威嚴,我從不敢惹她生氣,只是乖乖地坐在一旁,看她鞣皮子,縫衣服,擠馬女乃,蒸女乃酒,拿木杵攪拌鍋里的酸女乃,用煮飯後的余火慢慢熬成女乃渣,再壓成小餅,用繩子穿起來晾成女乃干。

她會把濃濃的女乃渣挑上一點,放在我嘴里,做為我乖巧听話的獎勵。

誰知道這樣的日子,能持續多久呢?

大姐姐在剛生出新草的時候出嫁了,這是我來這里後親眼目睹的第一個婚禮。她嫁給父親的好兄弟,那個人高大威武,亂糟糟的胡子和頭發連成一片,笑的時候能震起飛鳥,用一只手掌就可以把我托到半空。我抓住大姐姐的衣角嗚嗚地哭,我不想溫柔的她這麼早嫁人,還是如此凶惡的人,大姐姐百般哄我,最後沒了耐心,恐嚇我說,如果我再哭,她以後就再也不回來看我了。

然後她也哭了。

最後,她涂了胭脂,穿上嫁衣,送親的馬隊蜿蜒到天邊,我手里抓著炸得金黃的女乃果子,哭得稀里嘩啦。三姐姐沒有責罵我,輕輕把我的眼淚擦干淨,但是她不知道我心里的事,永遠不可能知道。

總有一天,我也要嫁給一個父親一樣驍勇善戰的的勇士,然後像母親一樣,管理掠奪來的戰利品,其中包括奪來的女人,我要讓她們俯首順從,共同勞作,然後,以太陽般的慈愛,撫育成群的子女。

不,我做不到!

我第一次開始怨恨自己的命運。

有如此多的人都遵循了社會的規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結婚生子撫育後代,在這土地上驕傲而卑微地生存,成為一個生生不息的循環。

可我,一定要成為那循環中的一部分嗎?

我享受著父親的庇護,母親的慈愛,卻拒絕長大後延續他們的生活方式,是不是很自私?

對,就是自私。

當然,這個論斷所附帶的些許自責並沒有困擾我很久,在廣闊無邊的草原上,很難將思緒糾結在繁絮的日常瑣事和個人得失上,只需一聲鷹哨,奔馬卷起的滾滾飛塵,就能將我帶離大地,去往遼遠天際雲上的國度。

草原上有些流浪人——嗯,我不知道這麼形容是不是恰當,不過我也沒辦法找出更帥更拉風的專有名詞來形容,或許可以稱呼他們為游俠?——騎著馬四處流浪,好客的蒙古人都會熱情招待,在食物充足或不充足的情況下。當然,世上是沒有不勞而獲的午餐的,這種在不知情的人耳中听起來逍遙自在的職業,其實最為辛酸。失去部族的庇護,獨自生存的艱難是不言而喻的,而每到一個蒙古包,接受了主人的款待後,也自然不能吃飽喝足拍拍走人,必須付出足夠的勞力回報主人的慷慨。基本上所有的流浪人都是因為部落戰敗而無處可歸,流浪只是為了找到下一個可以棲身的港灣,父親的很多得力戰將都是這些勇敢豪爽的獨行者,每張堅毅而布滿風霜的臉龐後,都有一個浸透血淚的故事,讓這些對著虎狼可以眼也不眨,對著妻兒可以溫柔微笑的勇士,听到篝火旁老人的歌謠時,嚎啕痛哭。

是的,在這里,生命太艱難太無常了,沒有人還會浪費時間掩飾感情,隱藏笑容和悲傷,壓抑善良或**,所有的感情都表達得那樣原始而直接,熱烈的不加任何修飾。然而,在折服于這種充滿生命力的熱情的同時,我心里仍有一小塊地方在固執地拒絕著,在我啜飲著女乃茶,啃著肉干的時候,在我擲著嘎拉哈,玩耍在草地上的時候,在我馴服烈馬,驕傲地昂著頭地時候,在我听著歌謠,熟睡在阿媽的懷抱中的時候,一刻不停。

然而,拒絕著這一切的那顆心,到底想要什麼,我卻不知道。有時我會突然想去做一個游俠,讓烈日曬干我的淚水,讓風砂吹皺我的嘴唇,最後在大雪中埋葬凍僵的軀殼,讓豺狼螻蟻吞噬我的殘骸,或許在回歸大地之前,我可以成為草原上的傳奇。或許我的心其實什麼都不想要,只是在單純地拒絕這命運安排給我的一切,似乎只有在這拒絕中,才能找到存在的意義。

我常想,在什麼情況下,一個人可以產生這個世界是不真實的感覺?

有時會在短短的午睡中,做了一個漫長得像一輩子一樣的夢,醒來看見天花板和床單,才恍惚明白這才是所謂現實,于是洗洗臉甩甩頭,那夢中的一切,真實的離奇的,悠然的驚險的,溫暖的冰冷的,就都像霧氣一樣散去了。

我就在這麼一個醒不來的夢里。

至少在最初的四年里,我是這麼以為的,即使沒有任何奇異的事件為我勾勒出真實與幻象的邊界,比如放學回家的女孩在信箱中發現一封學習哲學的邀請函,再比如英俊自信的小伙子突然在鏡子中看見一張毀容後的可怖面孔,又或者桌上的陀螺旋轉著,旋轉著,永遠永遠不會停下……

仿佛是為了不辜負我的懷疑,抑或說我的堅信,很快的,我就等來了下一顆巧克力包裝紙下的真相,沒錯,不等到那個時候,人永遠不知道下一顆糖的味道。

那是接見金朝使團的慶祝活動中,當時我正為那樁從天而降的婚事而郁卒,明明大部分的姐姐都還是先看對眼,再唱唱情歌,然後才提親的麼,為什麼我四歲就要被定下終身大事啊!沉浸在這種悲憤情緒中的我,一面堅定著離開部落去做個游俠的決心,一面絞盡腦汁如何擺月兌這個討厭的安排,直到有個小孩突然撲過來,把我撲倒在地,我才看到,剛剛我的身後有兩只凶猛的野獸,金燦燦的斑斕錦毛,噴著熱氣的血盆大口。

因為被撲倒得太突然,嗆了我滿喉嚨的塵土草屑,我忙不迭地咳嗽,又被灰迷了眼,一片淚水朦朧中,我看見一頭金錢豹的爪子已經搭在那個小孩的肩上,突然間,豹子的頭上爆出兩個血洞,哀嚎一聲倒下。

真相就是這麼電光火石順理成章,我急忙望向四周,果然看到了,六個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奇形怪狀的人。

咦?不對,為什麼是六個?

還來不及思考這幾個奇形怪狀的人影會如何顛覆穿越之後我辛苦建立的世界觀,他們已經被父親邀請留下,給幾個哥哥教授武藝,這個暫且不管,反正我只呆呆地看著面前那個傻乎乎,被阿爸夸獎得不知如何應答,只呆呆地答道「豹子要吃人」的正太版郭靖,然後默默地反省,獨自帶著兒子在草原生活的漢人女子,之前的確有听說過的,為什麼我會漏掉這麼明顯的提示呢?

不過這也並不能算是很嚴重的失誤,我一直在隨心所欲地揮霍自己的幼兒時光,這並不是作為大汗最小也最受寵愛的女兒的特權,因為蒙古小孩都是散養的,像滿山坡的羊群一樣。小哥哥們在做什麼,同誰一起玩,我又怎麼會知道呢?不過我也很清楚,在部落的人眼中,我是個多麼古怪的小孩,從不哭喊,不去搶食,不喜歡被太陽曬到,更堅決不在草叢上摔跤,這在同齡的小孩中都是極其罕見的性格特質。

我只喜歡靜靜坐在媽媽姐姐身邊看她們嫻熟的勞作,在天氣涼爽陽光不那麼強烈的時候,會走得稍遠一點,獨自坐在草坡上呆望天際,直到炊煙飄起才在饑餓的驅使下,重新回到人群。

阿媽馴養的大狗會默默地一步不離,如果遇到危急情況,比如野狼土狗狐狸什麼的鬼鬼祟祟地出現,或者牛羊馬群氣勢洶洶地沖過來,也許是可疑敵對人物的出現,它就果斷咬住我的衣領,一溜煙地把我叼回阿媽那里,這讓我覺得灰常地刺激而且神奇。

好吧,我其實並不知道都爾波(我忠實的保鏢大狗狗的名字,意思是四眼狗,因為它眼楮上方有又圓又黑的豆豆眉,像多了兩只眼楮一樣)是如何判斷危險的,大部分的情況是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者將要發生什麼就已經被他叼回家,還有比如這一次,在我按照雷打不動的習慣去山坡上發呆——鑒于這是我遇到郭靖和江南七怪的那一天,我的所謂發呆其實可以說是在重新思考人生——的時候,它嗚嗚叫著,把我帶到了河邊。

河邊躺著一個女子,披散的黑發,破爛灰白的長衫上處處血污。

如果不是在清晨遇到,我一定會以為是女鬼,她氣息微弱,但還沒死,她眼楮瞎了,眼窩里還有凝結的黑色血跡。我知道她是誰,她可能是機會,但更可能是災星,于是我什麼都沒做,只給了她一袋女乃酒,一串肉干,然後試著跟她講話。我試圖用起那個四年不曾用過的幾乎淡忘了的語言,但好像同她所說的漢語差別很大,她也會點蒙語,但是說得十分糟糕,不過我還是成功地表達了我的意思︰沿著這條河,也許會遇到回中原的金朝使團。

她向我道謝,向我伸出了一雙恐怖的手,我沒能躲開,冰涼的尖銳的指甲慢慢劃過我的面頰,好像可以靠這個記住我的樣子。

然後她順著河流聲,慢慢走遠。

回到部落我听說,那個會抱我上馬背,然後一邊牽著馬一邊唱歌的老人,死了。

他的頭蓋骨上有五個血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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