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
寒風凜冽,正是隆冬時節,枯草衰頹中影影綽綽立著一片營帳,天色微黯中只見帳外刀戟林立。
這便是塞外草原上的王者——王罕的軍帳。
營地中間立著一頂最大的黃色帳子,帳內露出微微火光,融融暖意,似是正在舉辦宴會。主位端坐著王罕的親子桑昆,肥肥白白,一見便知是養尊處優之人,右側席位是陪席,坐著一人,高瘦矯健,雙目炯炯,十分精明強悍,正是王罕的義子,鐵木真的結義兄弟札木合,兩人正齊聲向左側客席端坐的貴客敬酒。
客席上那中年男子氣宇軒昂,服飾華貴,大笑道,「好,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眾全歸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為鎮北招討使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恰是金國六王爺完顏洪烈。自從上次出使蒙古,他斷定鐵木真此人乃不世出的王者,留著對金朝的北疆會有莫大威脅,加上不久前他要求鐵木真發兵助大金攻打南宋,接受金朝封賞並稱臣納貢多年的鐵木真抗命不從,等于反叛金朝,因此,他此行的目的便是挑動蒙古人的內斗,勢必除掉鐵木真。
帳中陳設十分富麗,貂裘為席,黃金作盞,獻舞的女奴亦是姿色不俗,主客幾人繼而得意忘形地討論起日後的種種榮華富貴,听得完顏康心中無比厭煩。
他目光移到帳門口,沾了血跡的絨毯正在被撤走,連同剛剛倒在那里的一個蒙古勇士,那個蒙古勇士是鐵木真的使者,正要轉達鐵木真的口信時,被桑昆偷襲,砍翻在地。
而凶手此時正指著地上的尸體哈哈大笑,「鐵木真已把女兒許給了我兒子,剛才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等他明天來,我們就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
鐵木真的女兒華箏和桑昆的兒子都史,在極小時候由雙方家長訂下婚約,那時候完顏洪烈剛好在場,從此兩家人更為親厚信任,誰能想到短短十年,就要走到陰謀算計兵戎相見的地步。
完顏康此時卻不知他們所要商量的婚事是不是當日訂下的那一樁,因為華箏此時應該還在桃花島上。
這就是射雕主線故事的開端了,一切的轉折都會在他和郭靖十八歲那年正式開始,這一戰里,郭靖保護成吉思汗,立下赫赫戰功,更被封為金刀駙馬。
他此時穿著隨從服色,列在完顏洪烈左右充當侍衛,他右邊一列是鬼門龍王四個弟子,號稱黃河四鬼,身後是從王府帶來的親兵。他們一行人來此已經十日,他心中隱隱有些擔憂,因為梅超風這次也請求隨行,說是要祭拜亡夫,完顏洪烈便允了,但他知道梅超風一直懷揣著亡夫的人皮,哪里還需要祭拜呢,這次重回蒙古,除了找江南七怪復仇之外別無他意。
恩恩怨怨殺來殺去,局外人看來或許十分可笑,可一旦身在局中,又有幾人能真正放下仇怨?
宴席上繼續觥籌交錯,他借故離開營帳,也並沒有人阻攔,他回到此次下人所居住的帳篷前,在寒風蕭瑟中等了大約三炷香功夫,就看見梅超風的飄忽身影。
梅超風自從安下營寨之後日日神出鬼沒,想必是在苦苦尋找仇人的蹤跡,完顏康嘆了口氣,可算堵到她這麼一次,也跟著她進了帳子。
他一進去看見梅超風在四處翻找,便叫,「師父梅超風並不回身,「你在等我?有事麼?」
「師父,徒兒都好幾天沒見你了
梅超風轉了過來,手里提了個水袋和干糧袋,另一手正把一塊干巴巴的麥餅放進嘴里。她吃東西的動作很小,聲音很輕,可要說是因為吃相文雅也不確切,她面無表情,倒像是因為對吃食毫無興趣,如同嚼蠟一般。
完顏康心知她一秒也不肯耽擱,怕與隨行僕人一同吃飯太過費事,因此只是趁著夜黑,來拿些干糧便走,想到此,心中略微一痛,就算她是銅打鐵鑄的身子,也經不住這樣啊,「師父……至少也和徒兒一起吃頓熱飯暖茶,您這樣子徒兒很擔心啊
梅超風听了,略有些動搖,「那你給我倒壺茶來吧說罷坐下來。完顏康十分欣喜,急忙奔向完顏洪烈的帳子,完顏洪烈的親隨服侍向來周到,這時酒宴將散,定然早就做好準備。他果然在圍爐上找到一壺還溫著的茶,腳不沾地跑了回來,回到帳子里只見梅超風依舊端坐,坐的地方仔細看原來是一麻袋的草料,她也絲毫不覺得這有**份或是怎樣,只是繼續漠然地把麥餅送進嘴里。
「師父請用茶完顏康低身奉上茶,在梅超風接過茶碗的時候,他聞到她手上有淡淡血腥味,皺了皺眉,但並不能確定她到底是拿活人做靶子,還只是讓一些飛禽走獸遭了殃,只低聲勸道,「師父,報仇雖是大事,但也請保重身體
梅超風轉過頭來,露出一張黝黑的面孔,當年她被撿回王府之後身體虛弱,包惜弱到各處延請名醫為她醫治,得出診斷都說是砒霜中毒,卻沒人知道,那砒霜是梅超風自己一點一點少量服用的,為的是在運功逼毒的過程中增強內功外力。也正因此,她才面帶黑氣,得了「鐵尸」的江湖稱號。
只听她冷笑一聲,「怕什麼,我在這不毛之地生活過好些年,還不信這里有什麼東西能傷了我!」
是啊,這里只有她傷人的份兒,完顏康自然知道她黑風雙煞的惡名下是數不清的人命,只是她這幾年在王府為了隱藏身份,只是默默打掃後花園,極少出門,從未傷過人,加上住在王府女眷居住之地,縱然是受邀來到王府的江湖人士也不會輕易踏足。因此,這十幾年來沒人任何人得知她的下落。
「師父還是小心為上,這里的牧人雖然都是散居,但若是暴死太多,還是會惹人生疑的
梅超風卻眼盲心亮,一下子听出他的話中之意,大笑道,「臭小子可真會甜言蜜語,心疼那些人命還偏偏拿擔心我當幌子。我這老婆子都不像你那麼心腸軟,這里到處都是蠻子,說話嘰里咕嚕討人厭,抓幾個練功又能怎麼樣?」
「師父……」完顏康拳頭緊握,指甲深深扣進掌心,反復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能拿現代的思維來要求古代人,而盲目頂撞毫無意義,他勉強笑道,「師父還很年輕很漂亮呢,怎麼就是老婆子了?」
梅超風本來已經走到帳門口,听到這話停住腳步,回頭失笑道,「今兒怎麼了?」
「師父……徒兒真的是在擔心你。而且隨便傷人造孽,總歸不好……」完顏康覺得詞窮了,梅超風冷下臉來,「你也大了,不知哪里學了那一套假惺惺的菩薩心腸,真不像我徒弟她說完嘆了口氣,神色略為緩和,又說道,「反倒知道張口說胡話。罷了罷了,你放心,等我報完仇,也不需要多高的武功,更不需要抓人來練了
她快步走出帳子,簾子還在微微晃動,就又見一只細長尖利的手伸進來,提起簾子,梅超風厲聲道,「不許跟來!」又啪地一下甩下簾子。
完顏康鑽出帳子,自言自語了幾句,「我也得跟得上才行麼,干嘛又這麼凶只見半輪銀月當空,茫茫原野一望無際,一眨眼的功夫,梅超風的身影已經快要看不見了。
他慢慢走回主帳,路上攔下他的衛兵等看清他身上的金朝服飾,都二話不說地放行,還差幾步路時,迎面撞上一個完顏洪烈的親兵從主帳出來,一見他便低聲道,「小王爺
完顏康皺了皺眉,一個一個都改不過口來,明明出來前說在外不要提他身份的,幸而蒙古人大都听不懂,便問,「王爺叫你來找我?有事情?」
「蒙古人要點兵了!王爺叫您回到他身邊去
完顏康聞言急忙跟他回去,剛剛還一片昏暗的營地突然被成百上千的火把照亮,低沉渾厚的號角聲嗚嗚地吹,四面八方都似乎有馬蹄雜亂,只見完顏洪烈,桑昆以及札木合都從主帳走出來。
東面掀起滾滾沙塵,數百名親兵擁著一名長須老者到前,那老者下馬就向完顏洪烈行禮,被完顏洪烈扶起回禮道,「王罕老英雄果然寶刀不老,雄風依舊啊!」
完顏康忍不住留神看,這王罕雄霸草原數十載,連兩個義子都是蓋世英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只見他翻回馬上,動作矯健絲毫不見老態,又揚鞭指向東面的小丘,大笑到,「請王爺跟我們來!」
完顏康急忙站到完顏洪烈身後的親兵里,王罕和完顏洪烈兩人各帶著數十親兵,都跨上馬,在兩排整齊的火把夾道下,騎上山丘,而札木合,桑昆等,都各自帶兵在山丘下。蒙古部落一直向金朝稱臣,自然不能讓完顏洪烈待在山下,而是和王罕並排站在主帥的位置上檢閱將士。
這倒讓假裝親衛的完顏康得到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從山丘居高臨下望去,只見遍野都是火把映天,戰士的盔甲閃著暗光,隊列雖不整齊,但自有章法,放眼望去頗為壯觀。
低沉的號角聲慢慢平息,荒野上悄寂無聲,訓練有素的戰馬如雕塑般靜立,連響鼻也不打一下。
寂靜如同一根緊繃的弦,王罕突然大喝一聲,山丘下的蒙古人也都隨之吶喊起來,喊聲震天雷動。
等喊聲平息下來,王罕威嚴地掃視下面的兵馬,一字一字地大聲道,「我們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鐵木真卻想要讓不同部族的人居住在一起,要改掉我們的姓氏,混雜我們的血統,吞並所有的部落。你們說,該不該殺!」
「該殺!」
「鐵木真違背祖宗遺法,把部落共有的牛羊當做個人的賞賜,讓老人小孩無所依托,讓我們的勇士貪婪自私。你們說,該不該殺!」
「該殺!」
「鐵木真妄圖反叛金朝,想帶我們蒙古人走上死路。你們說,該不該殺!」
「該殺!」
「殺死鐵木真!」
「殺死鐵木真!殺死鐵木真!」
仇恨的喊聲鋪天蓋地而來,王罕哈哈大笑,「好,鐵木真連夜趕路,正是人困馬乏不知防備的時候。這里我坐鎮,我的人馬分兵從後面包抄,札木合,你們從正面伏擊又轉過來對完顏洪烈說道,「王爺,您就在營中等孩兒們的好消息吧
完顏洪烈微笑道,「我隨札木合兄弟一同伏擊,除掉這個狼子野心的叛徒,我們大金也要出一些微力才行
謀定而後動,王罕準備從後路包抄的部下,迎擊的桑昆的人馬都各自領命,而桑昆的兒子都史似乎也早就不打算把鐵木真當做未來的丈人,只見他身材魁梧,加上一身銀甲十分氣派,他也領命帶人參與截擊。一隊隊人馬快馬輕騎疾馳而去,而完顏洪烈這一行人則天亮後出發,完顏康裝作隨行的侍衛一同來蒙古自然不是純粹地為了觀光,除了擔心梅超風,還有就是要保證完顏洪烈的安全。
郭靖和江南六怪都在鐵木真麾下,而完顏洪烈帶的幾個蝦兵蟹將實在讓人不放心。
一夜行軍,晨光初透時,便有傳令兵來報,說鐵木真已經被圍困,來不及得意,又忽听人報,說桑昆的兒子都史被人抓去了,是被一個外族年輕人用了邪法從軍中抓走。
完顏洪烈便對札木合道,「那人應該是中原的武術好手,沒防備時被人得了手完顏康卻知道,那個肯定是郭靖了。他們這一隊快馬加鞭,很快趕到了鐵木真搬石掘土,臨時做好防御的土山。
那座小土山並不難攻,奈何桑昆的兒子被人拿去做了人質,局勢才僵持著,桑昆接連派使者上山談判,都被割了雙耳回來。
僵持到傍晚,札木合孤身一人出陣,到山腳下要求和鐵木真談話,鐵木真也獨自出陣。
完顏康耳力出眾,听到兩人的爭執,也無非是些理念的不同,部族的融合,財物的分配,還有對金朝的態度。末了,卻把兩人當初結義時的信物,挖坑埋在土里。
曾經同生共死的結義兄弟,就因為這些你死我活麼?完顏康搖了搖頭,暗笑自己怎麼突然這麼傷春悲秋起來。
札木合回陣之後一言不發,天色漸黑,桑昆則下命令安營,火堆點點,與天上繁星爭輝,第二日破曉,又派人去談判,要求放回他兒子。
見談判無望,完顏洪烈提議道,「我看不妨試一試,他們可以萬軍從中擄走你公子,我們也未必不可」。說完,他拿著擋箭的金盾,出陣喝道︰「鐵木真,你膽敢背叛大金嗎?」
山上的回應是嗖的一箭,直取面門,完顏康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那箭力道十分強勁,拿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
完顏洪烈喝道︰「去將鐵木真擒來,」隨行的黃河四鬼應聲撲上山去。
完顏康並沒有一同出陣,而是留在完顏洪烈身邊靜觀戰局︰應陣的果然是郭靖,容貌與幾年前看見時基本沒有變化,濃眉大眼表情憨厚,但是身形完全長成,十分魁梧,同其他披堅執銳的勇士相比,只穿著普通的皮袍。再留神看幾人過招,便看出郭靖此時武功還不高,經驗也不豐富,只見他以一當四,手忙腳亂。
完顏康心中判斷,郭靖恐怕抵擋不了多久,他順著山坡望上去,如果成功了呢?就是這麼一個矮矮的土丘,一個還在成長期的郭靖,十幾個護衛,對抗著山下上萬的騎兵,為了鐵木真的一條性命。
這里,沒人會知道,會叫起他日後的封號——成吉思汗。
他會是蒙古帝國的統治者,他的軍隊戰無不勝所向披靡,鐵蹄踐踏了半個歐亞大陸,也包括中原大地。
「殺掉鐵木真!」那夜的吶喊聲仿佛還回響在耳邊,心里有什麼東西膨脹起來。
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他回過神來,只見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山下的蒙古人以為他們也是完顏洪烈的手下,並未阻攔。
完顏康心叫不妙,江南六怪竟然也來了,得趕緊去把那四個倒霉炮灰救回來,否則他們的師傅鬼門龍王恐怕要鬧得王府雞犬不寧。他剛一動身,完顏洪烈便一把拉住他,「康兒不要去,他們很厲害,我在江南見識過
「父親請放心完顏康撤蹬下馬,向土山走去。
「殺掉鐵木真!」喊聲如潮水,如悶雷,久久回響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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