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開的圓球撞到了什麼,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隨即一切又歸于沉寂。
完顏康慢慢蹲,他用腳尖探到地上還有幾個圓球,地面仿佛有股磁力吸引著他的手指,他鬼使神差地將最近的一個圓球撿起,那顆圓球觸在手里是冰涼的,堅硬的,形狀並不規則,唯一圓整的那一面上有幾個細細的剛好容納手指的洞。
一片漆黑中,他將那顆骷髏頭輕輕放回地上。
九顆骷髏頭擺出的骷髏陣,那是黑風雙煞令人聞風喪膽的標志。十二年前,梅超風在蒙古重傷後被王府收留,孑然一身,連多余的衣衫也沒有一件,這些骷髏頭定然是她來到中都後收集的。她這十來年一直在江湖上悄無聲息,只除了幾月前在蒙古的露面,完顏康本以為,她在此會小心謹慎,不然仇敵一旦听得她受傷後的所在,恐怕就會蜂擁而至,誰知她竟然沒有一直沒有放棄積攢骷髏頭。
九顆頭,九條人命。中都人口數以萬計,販夫走卒乞丐妓/女若是失蹤,恐怕連報官的人都不會有。縱然留下尸體,也只是離奇的無頭尸案,沒有親屬的糾纏,官府查案時便會應付了事,又有誰敢來查看趙王府,又有誰能想到這幽靜的花園中有這麼一條髑髏地道?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如果是旁人,僅以此一幕,就可以毫不猶豫的得而誅之。然而那凶手畢竟是他的師父,忤逆師父甚至弒師,在這江湖的道義觀念中,其罪惡的程度要重于濫殺。而在這種情形里,除了求她悔改,逼她發誓,再不濟也只能割袍斷義,別無他法。
完顏康早已深深體會法理在這江湖世界中的無力,但此刻,心中依舊五味雜陳,憤怒與失望交織著。
「師父?」完顏康試探著叫了叫,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听上去前方是一個狹長的通道,回音平寂下來,沒有任何回應。他正疑惑,就听見頭頂的洞口傳來人聲,是一個女孩帶著哭腔的聲音,「大哥哥掉到洞里了,怎麼辦?」
完顏康只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片刻後又听見華箏的聲音,「是啊,他被女鬼抓走了,咱們快跑吧!」另個女孩听見女鬼二字,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華箏不耐煩地道,「抓走就抓走嘛,不用管他,先帶我找你師公去
那女孩哭叫道,「我不要找師公,我要找大哥哥
細听這對話,完顏康才確定那個哭叫的聲音就是傻姑,她這幾年不見剛好長大,聲音變化了。這比黃藥師的出現更讓他意外,听她哭著說要救他,更覺得很奇怪,隨後,就听見兩人的聲音離洞口越來越近。
他抬頭喊道,「華箏,不要讓她下來。你也別……」他的阻止被徹底無視,只听嘻嘻一聲笑,「傻姑要我下去救你的啊,閃開點,砸死了不負責哦!」,然後是洞口的荊棘從被撥開的聲音,他急忙把腳邊的骷髏頭踢開,乒乒乓乓一陣響。踫撞的脆響還在回蕩,一個帶著風聲的身影已經落在他面前,動作輕盈靈巧,穩穩地落在他的正前方。
完顏康感覺到華箏衣角帶起的風輕輕拂過臉頰,「落地這麼穩,都不給我個機會扶一下
「剛是什麼聲音?」華箏沒理會他的問話,徑直問道。
完顏康心下一緊,急忙岔開,「不用管,我們趕緊上去吧
只听她又問,「這是你師父平時修煉的地方?」
「是是是,趁她不在我們趕緊走吧。上面洞口雖說不高,但是直上直下不好借力,要不要試一下我把你拋上去,然後……」完顏康只想著帶她離開,說到最後都不知道在說什麼,華箏听了噗地一笑,「看把你急的,這才多高啊又听她窸窸窣窣摩挲了幾下衣服。
完顏康突然意識到她想做什麼,「不要點火!」
但他說時已經晚了,當然就算沒有晚,華箏也不一定會听。跳躍的紅光在她手上跳起,此時兩人離得極近,火苗幾乎是貼著兩人的衣襟搖晃,然而完顏康沒有感覺到絲毫的暖意,他只看見華箏帶著笑意的眼楮瞬間大睜,緊緊盯著他身後,火光倒映在她放大的瞳孔里。
她僵硬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波動,只除了緊抿的嘴唇,顯示出她正努力壓制著強烈的情緒,驚訝,恐懼,或是憤怒?
完顏康也忍不住回頭,看向身後。
身後是一條幽暗的通道,火光將他模糊的影子拉長到了地道盡頭,隨著火光的跳躍搖曳變幻。陰影與暗光的飛速交錯中,他看見了地面。
被踩得堅實光滑的土地上,布滿了大顆大顆的骷髏頭,又豈止是九顆!密密麻麻布滿地面,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離得較近的一片,有十幾顆頭骨還在微微搖晃,是剛才被他踢開的骷髏撞到的,紅色的火光映在光亮的表面,給那冰冷的死物注入了生命,黑洞洞的眼窩仿佛在以深邃的目光注視著闖入者。
完顏康因為早有心理準備,倒不會像華箏那麼驚愕。他抑制住心中的厭惡和恐懼,掐斷粘在那恐怖場景上的視線,正在這時,他看見所有的影子迅速地飛舞拉長,在黑暗中飄散消融。他急忙回過頭去,正看見火折子從華箏手中掉落。
火折掉落前的光亮中,他看見華箏的手在顫抖。他不假思索地握住,那只手冰涼徹骨,顫抖如寒風枝頭的枯葉。
「別看,什麼都沒有完顏康用另一只手蒙上她的眼楮,感覺到她睫毛在手里輕輕刷了兩下,便停止不動了,手心的癢卻一路爬到心里,不知是順著血管還是經脈。
火苗熄滅的那一刻,他把面前顫抖不已的身軀抱在懷里,華箏沒有掙月兌,亦沒有配合,只是不住地顫抖。她先前被握住的那只手緊緊地攥成拳,完顏康輕掰了兩下後就放棄了,只是用手掌整個兒覆上去,另一手則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低喃道,「別怕
像是被什麼刺激到,落在背後的手,或者是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華箏突然打了個激靈,掙扎起來。完顏康更緊地抱住她,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顫抖終于平息,仿佛被抽空了力氣,將頭靠在他肩頭。
華箏的個子很高,比他只矮半個頭,完顏康的鼻尖擦到了她的頭發,半晌後,他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氣,沒有香粉花露的味道,而是混雜著微微甜腥的草藥味。
不知是不是那藥香的作用,完顏康有一瞬間心神恍惚,他撇開頭,低聲說道,「抓緊,我們上去
華箏的頭依舊低垂,額頭抵了抵他肩窩算作點頭,又悶悶地說了聲,「嗯
頭頂的洞口落下一層稀薄的銀光,原來風雪已停,雲開月明。
完顏康托起華箏的雙臂抬到他的肩膀上,讓她兩手在他背後交搭,又單手環住她的腰,另一手扶住洞壁,運氣上躍,升到半途時上躍的勁力松泄,速度停滯的剎那他雙腿分開彈起,向兩側的洞壁借力一蹬,直直躍出洞口。他依舊不敢松懈,洞外山石環繞,只有很小一塊空地,還布滿荊棘,他在空中迅速一瞥,看見一片棘叢略微稀疏,踩上去只听喀嚓亂響,他不多做停留,直直躍上假山。
狹窄的假山頂上卻還停著兩人,一人穿著淡紅的碎花衣服,搖著兩根小辮子四處張望,正是被黃藥師收回門下的傻姑,另一人則是個俊秀少年,約模十三四歲光景,身著青衣,腰間佩著一根瑩白通透的玉笛。
能不借外力爬到這假山頂,又能在尖銳的石稜上站立穩,可見這兩人的武藝已經小成。
傻姑一看見兩人上來,就歡叫道,「大哥哥,華箏姐姐!」她向前一傾,腳下便站不穩,重心搖搖險些跌下去,旁邊那少年似乎也習以為常了,雙手輕輕一推,便將她穩穩送離假山。傻姑墜入半空中,也不慌張,翻了兩個筋斗,安然落在平地上。
假山上的少年默默注視著傻姑落地,隨即將視線移到完顏康臉上,微微點頭行禮,「顏公子
完顏康這才看清他面容,心里咯 一下,這個少年便是當日華箏一意孤行從煙花地救出來的小意,他身形雖未長成,但身姿挺拔,眉目清俊,毫無當年的扭捏舉止。只見他眉間微皺,微帶不悅,指著他懷里的華箏,「姐姐怎麼了?受傷了?」
完顏康搖搖頭,「無妨,受了點驚嚇吧華箏的頭依然壓在他肩上,顫栗早已平息,只剩細不可察的呼吸擦過他胸膛。他將她抱緊了些,跳下假山,穩穩落在覆了一層薄雪的石徑上,問道,「怎麼樣?還好吧?」
華箏挪開頭,低聲道,「我沒事,我習慣了,我早就習慣了,這就是這他媽的世界,我早就習慣了
完顏康感覺到心髒在抽緊,他見過華箏緊張膽怯,也見過她暴跳如雷,卻從來沒見過她如此消極無助。他想看她面孔上的表情,但華箏沒有抬頭,只是扭頭去看剛剛落在他們身旁不遠的小意,只見小意依舊皺眉,面帶不滿地看著抱在一起的兩人。
完顏康這才意識到不妥,松開華箏,向小意拱手行禮。剛張口,卻突然想起不知如何稱呼,他既已入了桃花島門下,自然不可能再叫當年的小名。
小意自然看出他為何為難,恭敬卻略帶疏遠地自報家門道,「桃花島黃島主門下徐逸風,見過顏公子
完顏康心下明白,幾年過去,兩人身份已不同于當年,小意擺月兌賤籍成為黃藥師的弟子,他們也成為平起平坐的武林同道,若是等梅超風回歸師門,他還要叫面前這位少年一聲師叔。
想到輩分,他自然不敢以恩公自居,笑著回禮道,「見過徐少俠
徐逸風似乎不想和他多做客套,匆忙周到地結束了兩人的見面禮節,伸手將華箏從他身旁拉開,一直溫文爾雅的臉上帶了一絲急切,問道,「姐姐,你怎麼了?」
華箏捋了捋頭發,抬起手腕,手指一勾,輕輕彈了下他的腦門,「瞎操心,我能有啥事
完顏康見狀,意識到他們幾人在桃花島上共同生活了好幾年,不然傻姑剛才也不會那麼親昵的黏著華箏,正想到這里,就見傻姑直沖他跑來,嗚咽道,「大哥哥,我到處找你,可算找到了
饒是完顏康向認鎮定,也不免一愣,這是什麼情況,不像是說他掉進地洞不見之後的事,倒像是經年累月的尋找,「傻姑」兩字剛想出口,又怕她也有了新名字,只好問道,「你找我做什麼?」
傻姑眼里已經帶上淚花,「找你帶我回家!師公不讓我走,讓我學字畫畫,我不想學我要回家。我不認識回家的路,大哥哥你帶我回去
好吧,當年的確是他把傻姑從家里拐走沒錯。完顏康目光轉向華箏,以示求助,華箏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