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康知道自己此時在一個傳說中的地方。
極北之地,比女真人起家的白山黑水還要冷,還要富饒,還要凶險,有著更短的白晝和更為漫長的黑夜,在女真人的傳說中,那里是眾神祗大戰之後休息安眠的地方。無盡的森林和荒原中,生存著一些語言各異的未開化部落,他們會在嚴冬來臨時向南遷徙,貿易珍貴的毛皮和藥材。
這些部落多以氏族為單位,一個部落就是一個家族,他們在茂密的叢林荒草中遷徙,相互往來甚少。然而成吉思汗的力量輻射到了這片不毛之地,將這個向來只有零散部落的土地凝聚成了一個統一的王國。
這個王國的疆域,覆蓋了從北冰洋邊緣到冰封萬里的西伯利亞平原,一直往南到廣袤的烏蘇里江流域和連綿的大小興安嶺,寒冬一來萬里冰封,是名符其實的冰雪王國,外人稱之為衛拉特王國。而在這片荒涼土地上生存的人們,除了在斡難河一帶起家的孛兒只斤部蒙古人,都是一些統稱為斡亦刺惕的部族,這個名稱可以解釋為「林中百姓」。他們同以飼養牛羊為主要生計的蒙古族不同,更多地依賴于天地的饋贈,密林中的走獸,湖泊中的游魚,天空中的飛鳥,都是他們的財富,雖說他們也需要飼養一些牲畜,但多數是為了提供騎乘拉車的腳力,並不以此為生計。
這個王國的實際統領者,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扯扯亦堅,她的丈夫在這幾年來里,多半時間都是作為成吉思汗的親衛隊南征北戰,遠遠多于留在部落中的時間。而扯扯亦堅的到來和統治,實際上讓這些苦寒之地的子民得到了極大的福祉。
柔順光滑的貂皮,珍貴的鹿茸人參,稀有的木材,再不像以往一樣只能換得少得可憐的生活用品,而是以公道的價格換來了結實的棉布,溫暖的絨毯,還有堅硬的鐵器,甚至還有西域的美酒。內部的紛爭和廝殺被統領的威嚴和公正化解,能干的獵人被集結起來,向深山中的珍禽異獸展開圍獵,老弱婦孺在部落中燒火縫補,抵御漫長的寒冬。
還要再過上幾百年,西方的俄羅斯人才能擺月兌金帳汗國的統治,將哥薩克騎兵的鐵蹄延伸到西伯利亞,直至後世的俄羅斯,西伯利亞平原的居民也依舊以所謂的韃靼人為主,即是這衛拉特王國的黃種人後裔。
這里的景色自有一種荒蠻之地的獨特味道,天地造化令人嘆為觀止,楊康和華箏騎馬並肩行走在雪原之上,巍峨的山脈刻畫在淺藍色天際之中,朦朧的雪頂泛著淡淡的白光。空氣冷冽而純淨,每吸一口都仿佛被冷水清洗一遍,華箏突然說道,「這是蒙古帝國的大後方,與任何敵人和戰爭都沒有接觸
楊康笑道,「那是當然了,北面就是北冰洋,難道去攻打北極熊不成?」
華箏微微笑道,「可惜就是太冷了楊康猜到她未出口的後半句,是想說不然就在這里生活也是挺好的,笑道,「我不怕冷,你也不怕,不是挺好的。就是……」
「恐怕你娘是受不了的華箏毫不遲疑地接口道,略微皺眉,看向冰封的河水,幾個小孩正在冰面上比試誰滑得遠,她看著看著,又微笑了起來。「西夏已經正式稱臣了,我們可以從直接從蒙古去到西夏找你爹娘
楊康推算此時楊鐵心和包惜弱應該還在西夏,心叫不妙,華箏安慰道,「听說只是大軍壓境,還未打,西夏王就求和,把公主嫁過來了。你父母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就是我又要多一個小阿媽了
楊康松口氣後,想想雖不覺得意外,還是忍不住感嘆,「又一個金國的盟友華箏疑問道,「又?你是指?」
「沙陀人,也就是汪古部華箏恍然大悟哦了一聲,「我說呢,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他們在我很小時就跟蒙古結盟了,倒不知道之前是金朝的盟國?」
楊康聳聳肩,「說是盟國,但畢竟還隔著大戈壁,來往不多,他們也很弱小。十幾年前他們背棄金朝同蒙古結盟,金朝也並未采取什麼行動。只能說他們的首領確實好眼力,在成吉思汗還沒崛起時,就站好隊當了親家
華箏搖頭道,「豈止啊,其實那時是我父汗兵敗逃亡最落魄的時候,比他強的部落比比皆是。不過也只有族長有個好眼力吧,他們其余的貴族都希望繼續依附金朝,因此還叛亂殺了他們父子,也就是我三姐姐的公公和丈夫,我三姐姐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這個叛亂楊康也有所耳聞,後來成吉思汗替自己的親家和女婿報了仇,他的女兒又嫁給了汪古部新的統治者。蒙古女人不會為夫守節,全部都要再嫁,尤其大汗的女兒,要用婚姻維系一方勢力,而華箏和郭靖的親事算是最為自由和任性的了。
華箏听了他的感想,笑起來,「女婿總會有新的,女兒卻不會變,這就是所謂‘鐵打的女兒流水的女婿’。至于我就算有原著的金手指,最開始不還是要同王罕的克烈部結姻當他孫媳婦。王罕戰敗之後,他弟弟倒是把自己兩個女兒送來了,一個嫁給我父汗,一個嫁給我小哥哥托雷
楊康嘖嘖嘆道,「這關系亂的,你們還能搞清楚輩分麼
華箏道,「都這樣,也就無所謂了說罷長長地嘆了口氣,又轉開話頭,「其實我是不建議讓你爹娘再往南去雲南,雲南多是少數民族,封閉排外,各族之間也小有戰亂紛爭,山路難走,瘴氣毒蟲又多,不見得就是世外桃源,更何況遲早也會被戰亂波及的。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不往南逃,反而往北走,去到我三姐姐那里。她嫁去汪古部,沙陀人很久前不再游牧,定居下來,都住在建好的城池中,他們的國土在中原西域交界處,很多商隊來往,各種民族宗教都有,並不排外,最重要的是,那里往後很久都不會再打仗
楊康在安排楊鐵心包惜弱逃走時,便對他們說,楊鐵心是朝廷重犯,自然不能回南宋故鄉,因而去到金朝勢力不能觸及的邊陲之地。雲南地勢封閉難以行軍,向來都是離戰亂最遠的地方,而西北他卻從來不敢想。
難道要將他們安置在蒙古帝國的心髒中去?就像台風眼反而是最平靜的地方一樣,那里,也是接下來的幾十年里,最為安寧和富庶的地方。
華箏見他沒有異議,微笑道,「冬天最冷的時候要來了,沒辦法兩個人上路,就只好在部落里過冬吧。等春天來,我們就往西夏去,西夏這次臣服是暫時的,我們趁還安全的時候把你爹娘接出來
楊康笑道,「然後順便去西夏看看有沒有當時逍遙派的遺跡麼?」
華箏哼了一聲,扭頭道,「嗯嗯,沒錯,這才是主要目的,其他都是順道做的,還裝出一副我在施恩幫你的假象,不要被我騙了哦楊康逗她道,「你想幫你的公公婆婆,怎麼也不能算到對我施恩吧
華箏一偏頭,斜眼看了看他,笑嘻嘻地道,「說到這個,我突然後悔答應你了,我可不想要長得比我還漂亮的婆婆楊康笑道,「這是啥考題,不是落水救老媽還是救媳婦,而是老媽和媳婦誰更漂亮?我不上這當,裝沒听見
華箏本來笑得頗為開心,忽然又低落起來,「一具暫住的皮囊罷了,漂亮也不是我的功勞,沒什麼好得意的,不漂亮又有什麼關系……」話音未落就被楊康打岔道,「我覺得還是挺重要的,如果我穿過來的皮囊是個猥瑣胖禿子,肯定跟你沒戲了說完,就听華箏噗地一聲笑,又把視線落在他臉上轉來轉去,「好吧,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反駁了。不過皮囊麼也沒那麼重要,歐陽克比你還帥還多金,不過大冬天搖扇子的德性還是見一次就想踹一次
楊康沉聲道,「人總要知道哪些東西是自己的,哪些東西是借來的。可惜我也不知道除了原本那個小王的皮相和地位,還剩下什麼是真正屬于自己的。文不成武不就,什麼都是半吊子,無論什麼,都沒有做到出類拔萃過,我甚至都覺得,也許各個方面都還不如他本尊
華箏乜斜著眼楮看著他,似笑非笑地說,「為什麼要出類拔萃,又不是要參加選美。為什麼要比原來的強,又不是什麼pk賽,也許人家的練武天分文學素養就是比你高很多。有機會穿是讓你再有次機會好好活,跟個死人過不去不是有毛病麼
楊康便問,「那你呢?不擔心那些本不屬于你的東西麼?」
華箏表情凝滯了許久,最後慢慢地說道,「有些東西,我若不要,自然依舊不是我的。有些東西,我知道如何拿來用,那自然會變成我的她說得極慢,末了笑道,「我之前是想,不管怎樣,先爭來再說,至于有沒有命享,那就不管了
兩人慢慢地走,馬兒有些焦躁不安,似乎想縱情馳騁一番,卻一直被騎手牢牢拉住韁繩。他還記得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華箏的頭發和馬鬃在風中肆意飄揚,遠遠將他拋在身後,而如今,卻只能提韁緩行,略走快些就會吃不消。
楊康心中喟然,轉頭去看天際的雲,北地的天空格外蔚藍高遠,叢叢疊疊的圓形灌木覆著白雪,像是一個一個精巧的蒙古包。風聲呼嘯中,隱約听見樹枝窸窣,稍微留意,就見一只動物在灌木叢中呆頭呆腦地張望。
他來這里後認得不少野獸,一看那又大又圓的耳朵,就知道是只呆 子。楊康搭箭射去,那 子卻猛然一跳,一躍出好幾丈遠,上的一撮白毛一晃,就鑽進林子不見了。
他從小就練習過弓箭,卻極少打過活物,見這一箭射偏了,華箏伏在馬背上笑,等笑意平息後,她才道,「冬天弓弦發澀,你這樣射怎麼行說罷講述要領,楊康依言試了試,果然準頭好了很多,只可惜那 子早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華箏微笑道,「你的基本功足夠可以了,接下來就是差經驗而已。過幾天要去打冬圍了,你也跟我們一去吧
圍獵要在有威信有經驗的老獵人的召集下進行,圍住一個山頭,齊心協力,將圍圈里的獵物統統收歸囊中。打圍有時節,當地的俗語說,春圍打鹿茸,冬圍打皮子,秋冬時新長了一層細絨的皮毛厚實柔順,是最昂貴的奢侈品,小到灰鼠狐狸,大到豹子老虎,都是弓箭下的目標。
楊康便問,「你也要去麼?」華箏笑盈盈地道,「我的箭法你還不知道。況且,除了參與打獵,我還必須做些事情,需要你幫忙呢
沒過多久他就知道是什麼,這時他們已經到了深山中為了打冬圍建立的臨時營地,這里和扯扯亦堅的駐地風俗截然不同,可以隨拆隨走的撮羅子用馴鹿皮覆蓋,而不是羊毛氈,一路上也很少能再見到牛羊。普通的林中百姓大多飼養馴鹿,這些耐寒的生靈于亞極地帶的西伯利亞苔原,馴養後被散養在林地,以苔蘚為食。它們無論雌雄都長著高高的多叉犄角,被系上彩條帶互相區分,厚實的蹄子不怕冰殼,健壯的身子形狀似牛,拉車騎乘都毫不費力。
扯扯亦堅執意保留了她作為一個蒙古人的生活習慣,她堅持如一個蒙古女子一樣飼養駿馬和牛羊,馬隊就是她出行的儀仗,鋪了羊毛氈子的蒙古包則是她的宮殿,所有的人見到都會向尊貴的「別姬哈敦」敬禮,這在蒙語里,別姬是公主的稱號,哈敦則有大地和女王的雙重含義。
這是在她直接統領下進行的最大範圍的冬圍,集合眾人之力捕殺危險的熊和野豬,先頭派遣的獵手已經探查了林中動物行走的蹤跡,又在山腳下搭起帳子,升起篝火,等待後續的大部隊。扯扯亦堅和華箏並肩騎在最高大的兩頭馴鹿身上,她聘請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獵人作為獵頭,那個老獵人性情孤僻沉默,卻是判斷野獸蹤跡數量的第一把好手,他穿著皮袍,一路上也騎著一頭馴鹿在兩位公主身後不遠的地方。
楊康則和眾獵人一樣穿著普通的皮袍子,跟在更靠後的地方。那袍子厚實寬松,長到靴子,上馬時雖有些不便,但之後就能保護腿腳不受寒風的侵襲,寬松的前襟被皮繩束住,懷中放著肉干女乃干和酒囊水袋,足夠三四天的量。這些林中百姓的穿衣風俗同蒙古族的倒是極為相近,對于獵人來說,可以用來攜帶打獵時充饑的食物,追蹤狡猾野獸可能要連續伏在山林草叢中好幾天不得休息,而對于牧民來說,不止是攜帶食物,最必要的還是能把風雪中凍僵的羊羔帶在懷中。
扯扯亦堅和華箏兩人原本都帶著高聳的綠松石嵌銀華冠,一身的貂裘光潤華貴,提韁的手上是灰鼠皮手套。可一到了駐營地,華箏就換上一套據說是祭神用的法衣。
那套法衣頭冠上縫滿熠熠發光的魚鱗和綴珠,頂部是九叉的馴鹿角,上面掛著好多小銅鈴,肩膀上層疊的潔白雀羽似是天鵝的尾羽,神帽和神裙上掛著各種顏色的動物皮毛剪裁出的細帶,有毛的一面保留皮毛,另一面被染上紅藍色,皮袍的下擺墜著打磨光滑的各類野獸的骨頭,胸前一面閃亮亮的護心銅鏡,一看就十分沉重。
楊康被這套衣服的前衛風格驚呆了,一時竟然忘了如何開口取笑,等回過神來,也依舊不知道如何吐槽。華箏原本身量較高,帽上的鹿角更顯得身材高大,腰上一圈金閃閃的金鈴和小銅鏡,一走動便鏗鏘作響。
女真人入住中原前也篤信薩滿教,一概習俗都大同小異,薩滿教篤信自然萬物有靈,通過薩滿與神靈溝通,而獸皮獸骨魚鱗鳥羽都是法衣的通靈之物。而這套法衣的繁復貴重依舊讓他倒吸一口氣,「好家伙,這一穿上要重多少斤?」
作者有話要說︰開題被鄙視徹底然後要求重做,坑爹啊,果然我還是太不用功了
險些又淪落為月更,追文的童鞋真是抱歉,既然末日沒有到來,那麼還是要繼續更新的
許久沒寫,過渡章節找找感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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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鹿鄂溫克人從什麼時候開始馴養馴鹿,目前無從考證。在唐代,馴鹿鄂溫克人的居住地被稱為「鞠國」。據宋歐陽修編撰的《新唐書》(卷二百一十七下)記載:「又有鞠,或曰,居拔野古東北,有木無草,地多苔。無羊馬,人豢鹿若牛馬,惟食苔,俗以駕車。又以鹿皮為衣,聚木作屋,尊卑共居拔野古即今貝加爾湖東岸之巴爾古津地區,這可能是我國馴鹿最早的文字記載,說明當時的馴鹿鄂溫克人已經馴養馴鹿,並用于生產生活。以後的元、明、清等朝代,都有馴鹿鄂溫克人和馴鹿的記載。
嗯嗯,去查了查,這個時候寫他們養馴鹿應該是沒錯滴~
這章感覺斷的地方不對,就補上了,半更好像不太好,以後盡量避免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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