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剛融,華箏和楊康就啟程了。同行的是一千名衛拉特部的勇士,他們的征途是遙遠的西方,前往成吉思汗長子術赤的麾下。這是一場殘酷的交易,部落獲得了安寧威望與財富,付出的是年輕力壯的戰士。
這是傳統與宿命,亦是光榮與驕傲。杜甫詩中「爺娘妻子走相送,牽衣頓足闌道哭」的景象並不存在,出征的人並無傷感與不願,反倒是熱血和向往多一點。
于農耕民族來說,服役意味著荒蕪了田地,于游牧游獵民族來說,戰爭意味著戰利品。也正因此,中原農耕民族對游牧民族的全民皆兵無計可施,也正因此,無論契丹女真還是蒙古,只要去到了中原,接受了農耕擁有了財富之後,就再也無法披堅執銳所向無敵了。想到這里,楊康又不由得想起動蕩的金朝政局,短視無能的新君,為國擔憂的老臣,報國無門的熱血之人,還有昔日國之棟梁、今日備受排擠的完顏洪烈。
衛拉特的年輕戰士們一路向西,從當年蘇武牧羊的北海一路走過廣袤的呼倫貝爾草原,翻過大青山,繼續向西到達傳說中霍去病奉命出征匈奴後大獲全勝的狼居胥山,再向南,便是蒙古與西夏邊境一帶的賀蘭山了。
賀蘭山之東,即為塞上江南的黃河河套,山之西,便是茫茫荒漠,向北是萬里戈壁,向南是富庶的西夏國。人曾留詩「賀蘭山下陣如雲」,這里山脈綿延,關隘險要,古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岳武當年在穆滿江紅中曾寫,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便正是此處。千年來,匈奴,鮮卑,突厥,黨項,女真,諸多民族都曾在這片土地征伐決斷。
鮮血浸染了黃沙,史詩在風中呢喃。土地的反復爭奪,流民的不斷遷徙,侵擾與驅逐,趕盡殺絕與水乳/交融,是茫茫大地永不消弭的主旋律。
他們在賀蘭山腳離開隊伍,只身前往西夏。成吉思汗頒布定制,凡是蒙古及其屬國的領土上遍設驛站,每座驛站分配兩萬戶負責供給人手牲畜,蒙語稱為札木。這些驛站第一優先保證成吉思汗與諸王的軍政信使往來如飛,還有償為往來商旅提供休息住宿,以及必要的護衛。
華箏在路途中,曾派信使前往汪古部的都城敖倫蘇木,送信給她三姐姐阿剌海別吉。信使一路換乘快馬,循著驛站一路追索,十日後就找到了慢慢前行的華箏,將孛兒只斤王族才能持有的通行令牌帶還回來。
那令牌黃澄澄亮閃閃,是用黃金和象牙打造,上面鑄刻著一頭蒼狼。
許多蒙古部族都將狼作為家族圖騰,而古蒙語中「孛兒貼赤那」意為蒼狼,孛兒只斤氏與之一音同源。而孛兒只斤氏視孛端察爾為始祖,出自孛端察爾的諸氏族部落概被稱為「尼倫」(黃金),即後世所稱的黃金家族。因此這枚鑄有蒼狼的黃金令牌只能由成吉思汗的親族持有,三公主阿剌海別吉監制派發,能夠在帝國中各級驛站和使館軍營中通行無阻。
華箏常笑稱楊康已經變成她專屬的人形理療儀了,被她拖累了趕路速度,但因持了令牌沿著驛站一路馳騁,每到一處就能給馬車換上最矯健最精力充沛的駿馬,行程反而比預計縮短了一半有余。
二人很快就入境到了西夏。半年前剛被兵臨都城,送出公主和親的西夏國此時已經成為蒙古的附庸,因而入境毫無困難。等繞過都城向南幾百里,到了一處縣城,便是楊鐵心包惜弱夫婦暫時避難的地方。
那里有個小道觀,香火不旺,有幾畝田地幾間民房,觀主曾是全真記名弟子,受丘處機親筆囑托,在道觀旁安頓了楊鐵心夫婦。他和華箏在道館門口下馬,求見觀主後,那位和論起來楊康平輩的道長十分謹慎,滿口扯些風景觀光修身養性,直到看了信物鐵槍頭,這才派人帶路。
楊康心情不定,能見包惜弱自然是期待已久,但這就意味著同時還要見到楊鐵心,和這個只見過數面卻要當做父親的人如何相處,著實犯難。
帶路的小道士帶他們沿山路走上百來丈,指向目所能及的一間民房便告辭了。怕馬蹄聲驚著隱居之人,二人下馬緩行,約模三百步便到了民房前,只見柴門臨水,春花滿畦,包惜弱穿著一身粗布青衣,立在菜籬邊上,含笑看著地上啄食的小雞,楊鐵心則在茅屋旁砍柴,一片農家安逸,歲月靜好的景象。
二人听見馬蹄聲後,見到是楊康和華箏兩人,頓時喜形于色,丟下手里的活計迎了上來。
幾人相互詢問分別後的境遇,楊鐵心和包惜弱倒是一路順利潛逃至西夏,沒有經歷太多波折,只是楊康遲遲不來讓他們頗為擔心。楊鐵心道,「我寬慰你娘說,你是怕把那金……朝王爺引來西邊才耽擱了,可你娘總是擔心你會不會遇到危險
楊康見包惜弱憔悴了許多,十分歉意,「讓娘擔心了
楊鐵心繼續道,「上月我听說蒙古兵臨中都,金國兵敗,已經遷都到開封了。就知道他們自顧不暇,不會再來搜捕我們,孩兒你也定會很快來會合的
楊康沉吟道,「孩兒這段時間一直在塞外,並不知道中原情況,來西夏也不曾經過金朝領土說完卻不由自主看了華箏一眼,他們趕路趕得急,幾乎片刻不離,若是月余他都沒有听到這個消息,沒有她刻意隱瞞是不可能的。
楊鐵心蒼老的面孔變得神采奕奕,意氣風發地說道,「現今朝廷終于勵精圖治,和蒙古訂約,終于要一雪靖康之恥,殺一殺那些金狗。我們已經準備好上路,就等著你回來後一同回臨安老家,參軍報國,不能空負了一身武藝
楊康听了後竟冒出冷汗,胸中隱隱還有一小股怒火,這時卻听見華箏撲哧一笑。這笑得很不合時宜,凡在他人熱血激昂之時發笑,總有種譏笑的味道。
楊康知道華箏並不喜歡楊鐵心,按此時的標準來說,楊鐵心也算是講義氣的男子漢,可偏偏她在看來最不可取,重義而輕忽對家的責任,為了崇尚俠義,強留丘處機結交,殺死官兵引來大禍,為了兄弟之義,丟下自己妻子去救李萍。
他曾以為華箏這些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提醒他,她可不喜歡把兄弟當手足女人當衣服,為了義氣把妻子丟一邊的人,因此听時就立刻投降表態︰「責任第一,義氣第二」,那時也只當做笑談而已。可此時听到楊鐵心又要為了自己的一腔報國之心,不顧陪他流亡的包惜弱,要知道,他在南宋可還是殺害官兵潛逃的要犯啊!
听見華箏笑,楊鐵心自然有些不快,「華箏姑娘笑什麼?難道覺得我年老力衰,不能為國效力了?」
他同華箏只在那一晚見過一次,自然更不知道她真實身份。楊康岔開話題,「父親你在南宋還是通緝要犯,不能回去冒險
楊鐵心哼了一聲,「那時朝廷奸臣當道,甘為金人走狗,迫害忠良,此時既然要重振國威,和金國開戰,怎麼還敢再冤枉愛國義士!」
「可那些被殺的官兵衙役畢竟也只是奉命行事,他們的家人也需要一個交待,父親想要翻案是不可能了。而且牛家村已經荒敗了,您讓母親回鄉,可哪里還有鄉親能照應。您為了兄弟義氣,虧欠了娘大半輩子,難道還要繼續虧欠下去?」
楊鐵心听完呆了呆,「那就這輩子都不能回鄉不能報國了?」
楊康搖搖頭,殺官兵這種罪,即便殺的是欺壓良民的兵痞,即便殺的是為虎作倀的漢奸。沒有任何朝廷會赦免這種罪,除非江山易主。
包惜弱微笑道,「鐵哥,不要難過了。我們年紀也大了,就在這里種田紡織,安安靜靜過一輩子不是很好?」
楊鐵心看著包惜弱,半響之後點點頭,「好,我以後在也不會讓你受苦了
楊康松了口氣,趁熱打鐵道,「可此地畢竟也不安全,西夏國此時雖臣服蒙古,也記恨金國當日毀棄盟約,不肯出兵相救,但朝中還有人傾向同金國續盟共御蒙古,也許不久之後還會開戰
包惜弱輕聲問,「這里不行的話,那我們能去哪里?去大理麼?」
楊康回頭看華箏,發現她正在翻白眼,似乎那個「為什麼不管看沒看過還珠各個都要往那里逃啊」的槽一路上還沒有吐夠。于是只好自己來說,「我們可以去汪古部。汪古部曾經奉金朝之命在陰山黑水一帶守護築城,後來同蒙古結為親家,很少有戰事,也無人敢去那里搜捕犯人。而且那里來往商人很多,說各種語言的人都有,去了也不會遭人懷疑
華箏也接口道,「我姐姐嫁在那里,會給你們照應,想謀份生計也容易楊鐵心和包惜弱心中早就預感到了了一輩子流落異鄉的命運,見有個安身之所,也並不太遙遠,便沒有異議地接受了。
事不宜遲,一家人當晚就開始收拾行李準備上路,楊康幫華箏調理內息之後,她微微笑道,「真奇怪,我以為會像很多人說的,他們倆會貧賤夫妻百事哀呢
「你也未免太小看她了,她經常住在那個破屋子里,很多事情也不喜歡使喚人
華箏撇撇嘴,「那我還以為會因為再嫁**的事情,沒辦法相處呢
「自殺過一次還不夠麼?只要沒有旁人指指點點,他們自己的坎兒自己過吧楊康笑道,「你這頭一次見公婆,怎麼就擔心這擔心那的啊?話說,要不要知會他們一聲?」
華箏頭一撇,「不要!萬一他們一問,要不要先訂婚啊,我說,哎呀不行,我已經訂婚了。跟誰呀?跟你們兄弟家孩子。那多囧!」
楊康便抱住他,「好吧好吧,先不說,等郭靖回來了再說然後又不放心,「你說他這陣子就會回蒙古對嘛?拿不拿得準?」
「西征之前,他肯定會回來的華箏掰手指算道,「西征回來之後,他就要跟成吉思汗鬧翻了,反正這期間,我們也都是在一起的
楊康繼續握住她的手,沉思道,他們同郭靖黃蓉兩人已經分開一年了,這一年里不知他們身上是否見到了一燈,拿到了九陰總綱的譯文,也不知江南六怪是否葬身歐陽鋒的手下。
對于他來說,他花了幾年時間才安排救出包惜弱,讓她安度晚年,現在已經大功告成。那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唯一能預知,唯一決心改變的事。
曾經想把這個世界當成一場游戲,雲游天下,享受自由,現在還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最後一章種田,暴風雨總是要在平靜中孕育滴,握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