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來處 72史之縫隙

作者 ︰ 漠北桃花

「幸而大漢年紀已大,又只寵愛忽蘭也遂兩位皇後,更不會有時間來看我。幸好這樣,我不會有孩子。我寧可我的孩子沒有出生的機會,也不要生在帝王家,像我一樣一生不得自由

車馬轔轔中,完顏端的話還回響在耳邊,華箏突然說,「你是不是本來想救她的說罷又低頭道,「我好喜歡她,這麼溫柔漂亮的妹子要當我後媽,真難接受

楊康慢慢說,「這個時代,女子皆苦命。若在貧寒家,賣作歌女做人小妾,生死尚不由自己,有幾個命勢極好的,才能生而遂意,死得其所?」

華箏固執地說道,「如果想的話,也不見得多難楊康搖了搖頭,「你听見她說的了

完顏端請命來此,早已經做了決斷,哪里還容得下他再生事端。金國尚在時,她父親以皇帝之尊被部將胡沙虎叛變殺死,哪里還有親族依靠。人這一生顛沛流離,都是洪水中隨波逐流的樹枝,也許到哪里扎下根,也許就撞到哪里沖的粉碎。

華箏反駁道,「她還說當了公主就要認了和親的命呢,這你也听?」

「听不听也都是事實啊,除了你有劇情的例外,你幾個姐姐,還有那些庶出的妹妹,哪個不是聯姻去了?」

華箏掰著手指開始算,「我大姐姐嫁得早,還在蒙古,二姐姐統治著西伯利亞的衛拉特,三姐姐控制著東西要道汪古部,四姐姐嫁去了畏兀兒,父汗幫著打敗了統治他們的西遼契丹人之後,阿勒坦姐姐便是沙漠和綠洲的領主,不然,這些葡萄酒都是哪里來的?大汗的女兒嫁去哪里,就要統治哪里的土地,你說她們這樣,算命好還是不好?」

「只要求平安順遂,權勢富貴的話,當然是命極好的。但是如果想要恩愛夫妻生活,就難了,你沒看見你的姐夫都在給成吉思汗的當親衛麼,連郭靖這個預備役都上了

華箏歪頭,想起郭靖也笑了,「這次他出征也是在親衛隊了,要等到立功了才能真正帶兵吧?話說,我一直覺得郭靖做駙馬太不合常理,現在倒是有些明白了

楊康自然也明白︰南方的宋廷。

成吉思汗向來宣稱自己善待忠誠的盟友,作為能統一大半個歐亞大陸的霸主,他決不是一個只知廝殺的野蠻人。他訂立了極其明確的策略︰盟友會得到善待,保存全部的語言文化傳統,比如汪古部和衛拉特;頑抗或挑釁的予以打擊,直到將政權覆滅,比如金朝女真和花剌子模;降而又起反復無常的,徹底消滅直至片瓦不留,比如徹底消散在歷史風沙中的黨項西夏。

鐵血與寬厚並行的政策下,很多地方的原住民為了推翻領主,選擇和蒙古結盟,比如拒絕金朝統治的汪古部,拒絕西遼契丹人統治的畏兀兒部。對于這些忠誠的盟友,成吉思汗沒有直接派蒙古官員去統治,而是采用間接的手段控制,也就是和親。

目前的形勢來看,二女兒在西伯利亞將森林湖泊作為後方的資源寶庫,三女兒的國家是去往中原西夏的門戶,穿越了戈壁後疲憊的人馬,需要這樣一個補給休息的安全之所,四女兒繼續向西,在沙漠綠洲中扎下了一個堅固的前哨。

成吉思汗的幾個嫡女,身份尊貴,在額訶倫夫人和孛兒帖皇後的教養下,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女王,為何獨獨對小女兒的婚事,這般隨性自由,順從心願嫁給異族的窮小子郭靖?

楊康原本以為這是原著的bug。

然而仔細想來,成吉思汗麾下已經有諸多漢人將領在為其效力,尤其是金國戰敗遷都之後,很多原本在金國的漢人遺民,都投入他的陣營中。蒙古人自然不會同曾向他們發號施令的金國同盟,終有一天必須要將所有的屈辱奉還,而宋朝恰恰如今是他們一共攻打金朝的盟國。

這樣一個盟國,如果最後證明了不需要消滅,也無法攻打下來作為兒子的封地,是否也會像高麗一樣作為女婿之國?至于郭靖一家,父親是被朝廷斬首示眾的犯人,母親受到宋朝官兵的追捕,逃亡到蒙古後被收留,按常理來講,他們都是朝廷的反叛。

只可惜,在郭靖的抉擇上,成吉思汗還是看錯了。他見過太多部落里不得志的少數派,向他求援,請求結盟,便也如此去推想南宋。他肯定听說過岳王爺被十二道金牌召回處死的故事,只是忽略了其中的含義,對很多忠臣來說,死在昏君奸臣手中,反而是一種視死如歸的榮耀。

這也難怪,不經過長久的耳濡目染,大部分外族都對儒家的忠義文化感到難以理解。即便皇帝荒婬無道也是英明天子,除非被欺壓到民不聊生,才會有人反叛,即便是郭靖母子被朝廷爪牙挾持流落塞外,丈夫的首級被旗桿懸掛在鬧市示眾,他們也始終認為害他的是肆無忌憚的部分奸賊,不會對朝廷起一點怨憤之心。

楊康喃喃自語道,「原來不是小說劇情造成的bug

華箏反問道,「你明白了?」她低低嘆了一聲,帶著難以掩飾的顫音,「我現在才明白,小說的影響範圍之外,一切的歷史都還是歷史。我現在才知道我全都想錯了,為什麼我要認定這是武俠,為什麼我認定自己一定要武功蓋世,為什麼一定要自己緊緊盯著劇情的發展?」

「我早該知道,這世界要遠遠比四本紙書來的豐富!這故事的走向,本來就只有我自己才說了算!是宮斗還是武俠,是爭霸還是言情,全都在自己一念之差!」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手心有握劍的薄繭,手背的皮膚蒼白,因為身體虛弱太久,隱隱可以青色的血管。她繼續說道,「結果我走錯了路,我眼里只看著那個熟悉的,讓我可以投機取巧可以安心的路,可惜,這卻是死路一條

楊康輕輕拍她的後背,「好了,不要想了

華箏咬著牙,大笑起來,「怎麼可能不想,你明白我都錯過了什麼?」

楊康輕聲道,「我明白。你錯過了在人類歷史上最大帝國的建立,錯過了在風雨變幻中獲取一席之地的可能,錯過了將人類社會的種種變革付諸實踐的機會。

你本來可以像你的姐姐們一樣,擁有一個常年征戰在外的丈夫和一片全由你統治的領土,你的家族不會插手你的管理,反對你的腐朽勢力卻會在你家族的威勢前不再掙扎作對。

你可以改革所有的制度,可以讓女性得到自由和平等的地位,也可以建造海船,開啟大航海,可以鼓勵科技研究並且繞開科技史上的彎路。

你可以有一個任何穿越者都不能相比的大好機會,來改變一切建立一個想要的社會,有一個一百年才會被撼動的強大力量作為支持。而百年之後,即便情勢有變,播下的種子都早已經生根發芽,有些東西只要一旦扎了根,就再也揮之不去了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華箏睜大眼楮默默望著他,像是有一絲驚異,又好像意料之中,楊康嘆道,「我一路看到的,就是你一路看到的。我一路想到的,就是你一路想到的

華箏盯著他的眼楮,「我錯過的,也就是你錯過的。你不後悔麼?」

楊康也回看她的眼楮,一字一字地說道,「沒有錯過你,我什麼都不後悔

華箏嘴唇動了動,最後卻轉過身去,緩步走到河岸上,「如果還有那樣一個機會,唯一的遺憾就是自己不能再活上五百年吧

天似穹廬高遠,涼風呼嘯,河水透著烏色。塞外的河,無論多麼澄澈都會隱隱呈現出烏黑,也留下多條被稱為黑水河的河流。河對岸密密麻麻的帳篷是商人的集市,熱鬧非凡,同對岸大汗軍營的森嚴肅穆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座臨時建起的城市,築土為城牆,搭帳篷作為房屋,若是一聲令下拔營而起,便又是一片荒原。

這時有人來報車馬整備完畢,華箏把視線從河岸上收了回來,「走吧,去見見你師父

大汗的金帳是所有帳篷中最高的,很容易辨認出來,大汗的親衛被稱為怯薛軍,他們在軍帳周圍列隊巡邏,戴著打磨得光亮的鐵盔。進到帳中,陳設更為氣派,連支撐穹頂的圓木都漆得光可鑒人,每根都足有一人合抱。

帳子開口向南,坐北對門為主位,兩人便在末席坐定。成吉思汗此時已經五十有余,須發略有斑白,身體卻不顯老態。丘處機坐在他左手邊的尊位上,再旁邊是一名翻譯官,年歲也頗高。

華箏對他耳語道,「那個是太師,耶律阿海

楊康這才仔細去看,這位耶律阿海久聞其名,卻是初次見到。這人原本是金國的官吏,在成吉思汗還為義父王罕鞍前馬後時,被金朝派遣出使到了王罕部落,毫不猶豫地投入了尚在弱勢的鐵木真麾下,而他的妻子兒女都被扣留在金朝,直到金朝兵敗求和時,成吉思汗親問使者,為何扣留太師家人時,金朝才將其家人送出關外團聚。

這位曾經的契丹皇族,作為遼國遺民,也是金國臣子,同耶律楚材還是遠方兄弟。他同汪古部的老族長一樣,不知如何在混沌中看透時勢,當游龍還在淺灘之際,便巨眼識得英雄,下對了賭注。

耶律阿海官拜太師也不光憑借政治投資,他是帶兵破金的頭號功臣,也精通諸國語言,丘處機所言的道家術語,若非博學如他,普通的翻譯官也不見得能譯出真意。

滿座的諸王與大臣一同听取丘處機的侃侃而談,何為天道,何為道法自然,又論說順應天地養生之道,成吉思汗嘆道,「神仙之說養生之道我甚入心又對眾人說道,「漢人尊重神仙,猶汝等敬天。我今愈信大師真天人也,天降神仙為朕言此,汝輩各銘諸心

座中眾人紛紛舉杯相應,成吉思汗笑道,「飲酒須有節制,一月飲酒不得多于三次,多年來皆是如此,並非唐突真人說罷,命人在銀杯中倒入女乃茶,以茶代酒相敬。

酒席之中並無太多禮儀束縛,丘處機早就看見楊康在座中,示意他前去說話,正在此時,孛兒帖皇後也派侍女將華箏請到丘處機座前。

兩人便一同到了丘處機座前,楊康上前行禮,「師父而丘處機看見自家失蹤已久的徒弟,自酒席開始以來的飄飄若仙終于被打破了,只見他眼楮一瞪,「你這小子可真會跑,回頭再跟你算賬

孛兒帖皇後叫來一名翻譯官,看穿戴樣貌像是阿剌海的汪古族人,命他翻譯到,「請長春真人不吝金目,為小女診斷一二丘處機自然應承下來,在孛兒帖開口之前,他的目光就已經看在華箏身上,神情略帶疑惑。

當日在中都王府挑戰梅超風時,他在明華箏在暗,之後他在臨安嘉興一帶準備同江南六怪履行十八年之約時,華箏都在桃花島上,是以兩人未曾謀面。而全真七子之中,只有馬鈺早年在蒙古教授郭靖學習內功時,識得華箏,另外就只有王處一和華箏曾在客棧見過,共同商議楊鐵心與包惜弱外逃之事。

丘處機看了看華箏的面色,「公主殿下可是中毒,又受的是內傷?」

他還等翻譯官說,華箏已經用漢語回答道,「道長所言不差

丘處機皺了皺眉,「我听聞馬師弟說,郭靖同大汗的一位公主有婚約

華箏微笑道,「正是在下

丘處機更為疑惑,他似乎是想起來剛才自己徒兒和公主一同進來,便把目光投向楊康,似乎在質問他怎麼回事?

「公主幼年曾到中原拜師學藝,與徒兒也是多年相識,師父不必疑惑丘處機略為釋然,「我觀公主殿下乃內力小成之人,中毒未解又受了內傷。你內功乃是高人所授,傷你者亦是高手,卻不知是何人?」

華箏點頭道,「難怪我父汗稱呼您為仙人,果然所言字字不差

華箏對她受傷的緣故避之不談,楊康在旁也是暗暗納罕,丘處機自稱第一得意是詩文,第二得意是醫術,第三得意才是武藝,只是不知他到家的金石之術,到底有幾分功力?

丘處機不再追問,又回復了在大汗坐前講道時的仙風道骨,「敢問公主所中何毒?貧道于毒藥之術並無涉獵

「無名之毒,不過毒藥解藥,我手中都有

丘處機並不急著診脈,「敢問公主殿下,對自身境況可否了解?」

華箏回答得也很鎮靜,「一年前受傷時便知,如今時間已經過半

「金刀駙馬要隨軍西征,公主的婚約作何打算?」

「父母之命在前,天命在後,哪里由得我做打算?」

「人生短暫,如蜉蝣天地間,公主能放寬心自然好丘處機說完,又對孛兒帖皇後道,「若要細細診脈,需要清淨之所。請屏退左右,貧道替公主殿下仔細診斷一番

丘處機經大汗親口稱為神仙之後,其余人自然也極為敬重,孛兒帖皇後沒有絲毫異議,便讓人帶路去大帳之外的一頂單獨小帳,除了孛兒帖在帳內陪同女兒外,其余人都在外看守,不得打擾。

看著丘處機的寬袍大袖在風中飄蕩,楊康突然覺得事情不對。

小說里嫉惡如仇性情暴躁的丘處機,史上以七十高齡拜謁成吉思汗的得道真人,在這里不著痕跡地重合了起來。

沒錯,小說的影響範圍之外,一切的歷史都還是歷史。

這里,就是小說與歷史的縫隙!

楊康緊張地想,如果這里不在小說的控制中,如果這里的丘處機是那個悲天憫人,醫術出奇的老人,會不會能有所回轉?來往巡邏的士兵依舊步伐整齊,楊康被隔在帳子遠處,也不知丘處機對華箏診斷得如何,兀自心焦。夜色漸隆,城中已經宵禁,唯獨大汗設宴之所周圍燃起火把,星星點點的火光如眾星拱月。

過了許久,丘處機方才離開帳子,華箏立在母親旁邊,緊緊抓著她的手臂。

幾人緩步回到席上,離席之事並未被怪罪,楊康依舊坐在華箏身側,只見她神情郁郁,輕輕晃著玻璃杯中的葡萄酒,紫紅色的液體旋轉出晶瑩的光澤。

不管丘處機說了什麼,想必結果不太好。

這也是意想之中吧,楊康不做詢問,只是拉著華箏講述在場之人的八卦,酒席過後回去的路上,華箏突然說道,「我後悔練武功了

楊康知道她有話說,便順著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華箏抬頭望著天空,月輝不見蹤影,只見星河流淌。「我突然想起來在古墓的事情,那時候跟著師父,除了吃睡之外的所有時間都要練武。出山之後,為了不荒廢,晨起之後三個時辰運功,睡前兩個時辰調息,白天沒事時也要練練招式,哪還能有時間做其他什麼事情?天才畢竟是少數,練了武功,無論讀書還是寫字,不管做官還是經商,哪怕是怡情養性玩物喪志的東西也都沒有時間心力了

楊康模模她的頭,「傻丫頭,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武功也不怕,我在就不會讓人欺負你

華箏抿嘴笑了起來,「難道要為我弄個天下第一不成?」隨後笑容又慢慢地淡去,她握住楊康的手,看著天空輕輕說道,「說後悔,其實也不是。畢竟那時候和你一起翻牆跳屋頂逃跑,是最快樂的日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好困,寫了一天

有錯字的話,明天再來捉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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