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思考,在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的時候,大部分的人會怎樣呢?恍然大悟,就此釋然,還是捶胸頓足,悔不當初,抑或是視而不見,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其他人會怎樣,我只知道我這十幾年里,已經經歷了太多次了。
剛出生的時候,十幾個日夜交替之後,我確定我穿越了,而接受這個事實花了更久的時間。
2歲的時候,已經可以听懂周圍人講話的我,以為我降生了在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大帝國的搖籃中,我看著父汗在為塔塔兒部效力,為那些頤指氣使的人東征西討,看著媽媽和姐姐在顛沛流離中頑強地自力更生。
4歲的時候,一片艱苦荒蠻中,郭靖和江南七怪帶來的武俠氛圍,是我和曾經世界的最後一絲微弱的聯系,于是我苦苦捉住不放追尋著,固執地要一絲一縷地加強這種聯系。
10歲的時候,我遇到了我等待已久的契機,那個契機以一個同類的面貌出現,于是我像一頭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馬駒,踏上漫長的旅程,找尋秘籍,修煉武功,探訪劇情人物,每個細節都能讓感到我安心,讓我在心中確認過去那個世界的存在,進一步地,確認我自己的存在。
16歲的時候,我回到了出生的地方,我要在這里等待一些命定的東西,我要看著原著的故事一幕幕展開,我要確認在這場空前絕後的盛大演出中,我坐在萬里挑一的頭等包廂。
然而,我看到了太多,我卻迷茫了。
我曾經記得,我將朱聰帶來的幾本古13看看書;網里熟悉的文字與文明,對我來說像是太陽一樣耀眼的光芒,吸引我像飛蛾一樣奮不顧身地撲上去。可僅僅過了幾年,那種耀眼的光芒已經成為夜空中爭輝的諸多星星之一,是的,它們本都是一樣的恆星,唯一的區別只是距離而已。
東西方文化的要道向我打開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古而有之的絲綢之路,在這個時期真正的綻放出了光彩。駱駝的商隊帶來了威尼斯的玻璃,吟游詩人帶來了十字軍東征的故事,講述那持續已久的仇恨和征伐,傳教士的十字架卻和穆斯林的古蘭經在同一頂帳子中,染上曾在天方夜譚中裊裊燃燒的阿拉伯香料的味道。
這些都無時不刻地提醒我,這片大陸上有著多麼廣闊的疆域,上面生存著多少民族,孕育了多少燦爛文化,而那個無論我曾經那麼的向往,被我視為歸宿,卻怎樣努力都無法融入的祖國,也只是這歐亞大陸上偏安一隅的一角。
我意識到了世界的遼闊,但我仍舊選擇回到了東方,即使我的身體年輕充滿活力,但我的心依舊疲憊得像個老人,向往著熟悉的能讓我安心的環境。
南方的宋廷已經**至根,投降派與主戰派的拉鋸,巨額的歲貢與拮據的軍費,貪婪的官員與濫發的銀票,都加重了百姓的負擔,怨聲載道中的罪魁禍首永遠是金朝的女真人,因而他們迫不及待地把同蒙古結盟當成解決一切的捷徑。
我不知道成吉思汗是如何打算的。書中我是他最寵愛的小女兒,然而我並未同他有過太多的親子時間,他的時間都花在征伐上,花在處理事務上,對于這個歷史上的謎樣的人物,我並沒有太多的機會一探究竟。
然而他對女兒們都充滿了厚望,三姐姐出嫁的時候,他在送行的盛典上說道,「你要下定決心,成為我的一只腳;當我征戰時,你要成為我的助手,當我馳騁時,你要成為我的駿馬
三姐姐自然懂的,她要去的那里是南下的門戶,是戈壁灘後的休息站。然而父親又對她說道,「雖然有很多東西你應該珍惜,但是沒有什麼比你的生命更重要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打算我的婚事的,我沒有像姐姐們一樣,接受母親和祖母的教導,學會做一個管理者。即使是最初的打算,嫁去王罕的部落並不會有太多的施展空間,而嫁給青梅竹馬的漢人窮小子,更像個謎題,一個只能以原著金手指來解釋的謎題。
後來,郭靖去南下完成刺殺完顏洪烈的使命,幾日後,我也向父母辭行的時候,父汗沒有過多追問,更沒有反對。他說,「我的女兒學到了本領,能夠保護自己寶貴的生命,沒有什麼能比這更讓我高興和安心的了
我點點頭,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他對人說的每一句話都能讓人激起心底里的感動。
他又說,「我希望你睜大你的眼楮,擦亮你的心,南方的世界很復雜,我需要你們來替我看清它,這樣才能治理好它
這句話我當時誤解了,可懂的時候已經晚了。
我缺乏看穿迷霧的眼,無法從微小的征兆中看見未來的走向,直到這份未來明白無誤地出現在我面前。我這才明白,小說的影響範圍之外,歷史都還遵循著它自身的強大規律。
故事永遠只是故事,它在歷史的洪流中打起一個美麗而又脆弱的水花之後,轉瞬即逝。然而這個時候,我已經跳進水花中,就要像一個透明泡沫一樣靜靜地隨之一起破滅。
這都是注定的,在我認定這是武俠的時候,在我決心武功蓋世的時候,在我緊盯著劇情發展的時候,我已經走上了死路。
而偏偏在這個時候,命運殘酷地告訴了我,我錯過了什麼,我錯過了所有的可能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有的可能性,擁有百萬演員和觀眾,擁有神州大地作為舞台,在這個舞台上成為肆其所欲的導演,破壞,改變,安排,建立一切的可能性,都要隨著我生命的消失,化作一個來不及做的美夢。
讓我明白這些的,是在蒙古帝國的心髒里,剛從二姐姐的衛拉特王國,三姐姐的汪古王國中回來的我,再次听見了父汗對我提起我的婚事,他讓我不要心急,「郭靖還需要一定的威望和歷練,才能配上我的女兒,才能有資格和你一起擁有南方的故鄉
西征前的動員,我沒有參加,我想象得到此時的郭靖是多麼的無所適從。而之後的宴飲中,我才能夠出席,坐在末位看著成吉思汗對丘處機的禮敬有加。
我曾經對這個老道士懷有那麼深的偏見,此時卻感到一種同命相連。這里是歷史與小說的縫隙,這位老道士,在書中是嫉惡如仇的武俠人物,在史上是高瞻遠矚的年邁老人,可這里于他,是身份的融合,于我,卻是身份的分裂,。
我究竟是誰,是師從古墓,殺死鐵尸,善用毒藥的江湖之人,還是成吉思汗的嫡女,未來一方土地的女王?
這兩個我,恐怕只有一個能活下來。
阿媽知道我的身體不好,部落的巫醫對此一籌莫展,因而她請來御口親封為神仙的丘處機來為我診斷。
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兩個身份,郭靖,江南六怪,還有楊康。然而他們都是先知我是蒙古公主,後才知我也是江湖中人,丘處機也不會例外,而事實上,我見他是第二次,他見到我則是第一次。
他很快接受了蒙古公主也有可能學會中原武藝的事實,並未在此事上過多糾結,但他也不急著診脈,只是問,「敢問公主殿下,對自身境況可否了解?」
我心底冷笑起來,如果他也看見了倒計時,我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于是他提出要屏退左右安靜診斷。作為公主不可能被單獨診病,阿媽會在旁邊陪著我,只是她听不懂我們的話語罷了,而這里能听懂的人也並不多,于是我猜到了他要回避的是誰。
診脈沒有花太久,很快丘處機就收起了玉枕,但並沒有說起我的傷勢,反而問道,「公主可知我為何收康兒為徒?」
我自然沒有直接回答是或否,「我父汗收留了郭靖母子和江南六怪
他微笑看著我,「那就是知道了他捋著胡須繼續道,「我當年答應江南六怪尋到他們母子,除了教導武藝做人,更是為了使楊家有後
我點頭表示知道,心底有些許不耐,又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恐慌,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因為我知道他還有話要講。終于他把話頭轉回了正題,「公主福澤深厚,定然不至于天絕于人,若能放棄一些東西,活到貧道的歲數也不是難事
狂喜涌上心頭,蓋過了心底微弱的恐慌和懷疑,我幾乎是急切地答道,「有舍才有得,我懂得。但請問真人,要放棄什麼?」
「放棄武功
我微笑起來,這個我可以。
他繼續說道,「還有我徒兒
我大笑起來,抬頭去看看天,即便再豪華的帳子也擺月兌不了穹頂開口的慣例,一塊黑瑩瑩的天空仿佛一塊嵌在帳頂的墨玉。我又一次有了那種笑得內髒抽痛的感覺︰原來在這里等著我呢!
我明白第一個放棄,我只奇怪我為何沒有早早想到。既然內力不受束縛,與余毒相沖,那麼,就徹底廢了如何?只不過,我一直以為不可能做到,所有這里接受的學習和經驗都告訴我,想要廢掉武功,卻不損傷經脈幾乎是不可能的,也許修煉到登峰造極之人才能做到。
而第二個放棄,我裝作不解,「真人何出此言,我的金刀駙馬是郭靖,與令徒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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