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20頁

作者 ︰ 賈童

「連你也要離開我嗎?」江鶦心里沉得難受,眼淚竟止不住地涌出,滿腔的委屈四處沖撞,急于找到一個宣泄的口子,「已經夠了,我不想再做被留下的那一個,一句宿命,一句家國天下,就能舍我而去,既然如此,當初何必把我扯進你們的世界里,給了我開始,又要我獨自一人走下去,我早就累了,卻不知道抽身的方法,你告訴我怎麼停止這一切吧,告訴我怎麼才能離開這個皇宮,離開這個漩渦,不管去哪里。」

江鶦趴在床畔,把臉埋入被衾。滿滿都是江琮的氣息,甘苦參半的藥味,清冷的漫步竹林時衣襟留下的霧香,她側過臉看著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讓她以為自己穿過時空的狹縫,回到了清晏的家中。

兩天後江琮才睜開眼楮,沒有意外地看見了枕畔的江鶦。她只是消瘦了一些,此外並無改變,神情淡雅,容顏清麗,眼神一如初識時那般溫婉。

「我夢見你了,好長的一個夢,就像重新經歷了一遍過去的時光……我睡了很久嗎?」

「久得我以為你不會再醒了。」江鶦轉過臉來微微一笑,就低下頭去忙碌。

江琮看見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膝頭,絹布都已拆開,那些橫亙交錯的傷口正被重新敷上藥粉。

「最近我總是夢到過去,而不是以後,听說這是不祥,真的嗎?」

「胡說,這只說明你懷念過去。」江鶦輕輕斥責,忽然別開臉,江琮覺得掌心傳來微微的,一滴淚水落在了上面。

「你怎麼了?怎麼哭了?」江琮想扳過她的臉細看,身上卻軟軟的使不出力氣,只能輕輕拽一下她的袖子。

江鶦轉過頭來,「沒什麼,我睡得少,所以眼楮酸痛而已。」說罷繼續裹纏他的手。

江琮卻有點明白過來,淡淡一笑,「是不是御醫們說我病入膏肓了?他們以前不就是這麼說的?別理他們。」

第七章碧水黃沙,夢到尋梅處(2)

江鶦默默包扎完畢,平心靜氣地看了他一眼,「那天你半夜離開崖廊,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從來都是這樣,小傷小災時才會跟我撒嬌,真正病得狠了,倒使勁藏掖著不讓我知道。」

江琮不說話,半晌拉拉她的袖子,「扶我一下。」江鶦垂眼把他扶起來靠在床頭,江琮抬起手,指尖踫了踫她的眼角。笑的時候會先下垂,然後微微揚起的眼角,像花蕊頂端小小的一丁女敕芽。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深凹進去的眼角,面相稱做桃花霧,有子生得眉眼如斯,必定一目風流,柔腸百結。

那年晚春的一場邂逅,竟種下了一生的劫。

「姐姐,你有多久沒對我真真正正地笑過了?」

江鶦抬起眼,「你覺得我應該笑?」

「……在我的夢里你笑得好快樂,天藍得我們的眼楮都痛了,風很大,吹得你裙子上的花不停地落,幾乎要把我們埋起來,我,你,還有玉書……真的很奇怪,明明都是些以前的事,我卻也夢到了玉書。」

江琮的聲音頓住,閉上眼輕輕呼出一口氣,短短幾句話竟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

江鶦目光落在他臉上,一下子緊張起來,「不要再說了,好好休息,我扶你躺下。」

「不用……」江琮無力地笑一笑,「你想不想听秘密?我最大的一個秘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父親派人四處搜集玉器?為什麼家里房總是源源不絕運來玉器,卻怎麼也堆不滿?」

江鶦握著他的手搖了搖頭,她也疑惑過這一點,但那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在心頭一晃而過,此後就再不曾想起。

「我出生時就已頑疾纏身,如果不是媚姝,根本無法活到現在。媚姝是上古的動物,死後尸體會自我腐蝕成津液,津液凝固,經過千萬年的沉蝕,光潤剔透,宛如美玉,誰能想到它真正的功用其實是一味良藥,除非砸碎了仔細察看斷口,否則真假難辨。有一次父王在機緣巧合下得窺個中玄機,為了拿它做藥引治我的病,自此便不斷在全國各地廣搜玉石,世人只當他愛玉成痴,競相納貢,爭購玉器,沒有人真正懂得這個舉動背後的無奈和悲傷。」

江鶦听得怔住,久久不能成言,憧懵中恍然大悟,家里那些玉器每過一段時間便不知所蹤,原來竟是摔碎扔了。

「許多年了,父王背負天下人口中的奢婬罵名,碎玉萬千,只求一塊媚姝,這個秘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我的命是這樣延續了十幾年,能活到現在,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江鶦慌亂起來,「難道非得媚姝來做藥引?別的都不能替代嗎?」

江琮輕輕搖一搖頭,他很冷,很累,連被江鶦握在手里的手指都有些麻痹,已經快要感覺不到那一絲幸福的溫度。

江鶦月兌口而出才察覺問得有多愚蠢,如果有,父親又何必這樣近乎瘋狂地求玉?只是心底仍有一線微薄的希望,「那麼多玉石產地呢?下令加緊采掘,一定可以找得到一兩塊吧。」

江琮只是淡淡地笑,「你我都清楚,再怎麼瘋狂開采,媚姝總有用盡的一天,人遲早要死的,我不過早走一些時日。」

江鶦怔怔坐了片刻,一雙風流灑月兌的秀眸竟迅速被淚水充盈。她忽然哽咽起來,咬住嘴唇在眼淚還沒有決堤之前把頭靠在了江琮胸前,仿佛那是唯一可以讓她逃避開這個事實的港灣,灼燙的淚水直直滴入衣領中,經過鎖骨滑到胸口,那樣叼蜜和哀傷。

「你說得對,我只是太想念以前的日子了……如果可以,真想一直活在過去,永永遠遠都不去經歷,可惜現在我只能在夢里回去了。」

「可以的,」江鶦緊緊環抱著他,「我們可以回去,你忘了你也夢到玉書了嗎,我們三個一起回去,不管清晏的家,還是天涯海角,我們不用再分開,以後的日子會一直像從前那樣,像你夢到的那樣,除了多一個玉書,什麼都不會改變。」

江琮忍不住淺笑,滿心滿身的疲累,只想就這樣睡去,可意識渾濁之際卻突然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訴她,撐著睜開眼,話語出口時他驚訝發現聲音低得竟連自己都听不清楚。

「你是不是問我,世上除了媚姝還有沒有別的什麼可以救我?其實我早已得救了……那是塊罕世奇玉,比媚姝都要珍貴。」

江鶦愣了愣,江琮說到這里卻不說了,她正想問下去,只覺得江琮被她握住的手抽動了一下,然後就著她掌心在輕輕慢慢地寫起什麼,一筆一畫遲滯而夸張,仿佛將死之人用盡全力的流連。最後一捺無力地飄出了她的手掌,在虛空中輕輕墜落,江鶦收攏握緊手指,她沒有低頭去看那個字,但心里已經明白,殘留掌心的冰冷觸感,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江琮一直為之守護的那個秘密。

我叫沈孚,長生將軍的女兒。七歲那年父親戰亡,他為之效命的主人扶柩允誓,說會照顧他的妻兒終生。

那人權傾天下,一言九鼎,母親斟酌利害,守靈期滿後便為我匆匆披上嫁衣,做了那人的侍妾。民間議論起這段野史,只說我的繼父愛玉,向來不好的他,向麾將的遺孀求親不過是為履行那一句誓言。他們對我年輕貌美的母親頗為不屑,丈夫榮死沙場,作為妻子竟不能為他守節一生。

母親和繼父在所有人的沉默反對聲中一意孤行,沒有人祝福他們,那些堆砌的虛假的笑臉不過是為了保住自己項上人頭所做出的妥協。出嫁那天,母親的淚水一次次洗去臉上的紅妝,吉時已過,女官擔心這是不祥的兆頭,齊齊跪在地上求她止住哭泣。我知道,我始終是她心上最大最深的結,自從這門婚事開始籌備,我已經很久沒有再跟她說過一句話。我並不恨她,也不恨市井那些俗人,他們隔岸觀望,又能窺透什麼。我只是在擔心我和母親的將來,我甚至不能明白,那個年代里,女人的命運無非五種,妻妾婢妓尼,為何母親要自貶身家,委身作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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