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三人分開後不久,秦睿想起成旭最後的那一笑,還是打了個寒戰。三人坐在那酒肆里,那兩人倒是無所謂的喝酒談笑,哪里像秦睿似得魂不附體,如坐針氈。
他窺見了他不該知道的秘密。而成旭的那個帶著深意的笑容,就如同一張令符。讓他坐立難安。
回到房內的秦睿來回踱步,他知道近期一定會發生些什麼。這是種說不清楚的預感。突然!他一拍手,招呼江孜進來,問道︰「前些日子收的那個難民呢?我讓他來府內做事的那個?」
「管家遣他去馬廄喂馬,如今過的可好。小的偶爾去看到他,比前些日子剛來的時候健壯多了。只是還是老樣子,總叨嘮著要到少爺身邊做事才好報恩。」江孜這人有許多優點,最大的優點就是,少爺關心過的人和事。他就是會比少爺惦記的時間久那麼一點兒。
秦睿不置可否的笑道︰「倒是有良心。」
他喜歡這樣有良心的人,對他而言,助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幾乎什麼也不必做。可那人報恩,可是一件太難的事了。秦睿沒機會讓他報恩,沒人會舉著刀子沖出來讓他擋。他只能在馬廄里,一直抱著報恩這個念頭。
「帶我去見他。」秦睿抬腳離開了房間。
江孜在他的背後,看著自己的少爺。不知道該欣喜還是該難過。他看著自家少爺成長。自然知道自家少爺發生了多大變化。少爺自己可能都沒發現。無論是說話做事,少爺變得沉穩了。冷靜了。若以前人們是因為他的名聲和家世而尊重他。那麼現在,少爺是完全憑借著自己的本事,去獲得別人的尊重與愛戴。
江孜帶秦睿到了後院,秦府不大,卻也不小,各處的廊橋假石山也頗多,雖說景物不能與皇宮相提並論,但也算是曲徑通幽、難能可貴了。雖精細,卻沒什麼奢侈材料。那馬廄在秦府的邊角。就是秦睿從小在秦府長大,對這樣一塊不起眼的地方,卻是一丁點兒的印象都沒有。
那難民確實是改頭換面了,他原本的頭發蓬亂骯髒,里面不曉得生了多少蟲子和虱子。胡子也似乎從未剃過。將頭發洗干淨理好,又剃掉胡子,整個人看起來干淨又體面,不知道年輕了多少歲。
他原本是在喂馬,一手撫著馬的背,一邊說︰「馬兒啊馬兒。你和我是一樣的,只是我等的那人不用我,你等的那人不騎你。」
秦睿「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拿自己和牲畜比,這位也是秦睿見過的第一人了。
那人一見秦睿,立馬跪在地上,他下跪的速度快,力量大。秦睿隔著這麼遠都能听到膝蓋磕到地上的那一聲響。他听到聲音都覺得痛。
「小的見過秦少爺,願為少爺當牛做馬,萬死不辭!」說完,他竟又磕了一個響頭。
秦睿看著難受,連忙上前扶他,說道︰「不用行這樣的大禮,當然我也不過只是舉手之勞。生老病死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我當時幫了你們,就是你們命不該絕。即使沒有我,也有別人。」
「這樣的年頭,人人自危。遠不是秦少爺施以援手,我們一行也不知能活下幾個人。原來是想著留在少爺身邊當牛做馬。可前幾日小的與管家商量,在城外布粥也帶著小的。小的在那難民里走了一圈。發現除了克東,還有南塢和北烷的災民。可是眼看著人數越來越多,放的糧食卻越來越少,官家的糧食。原先一半是沙石,如今三分之二都是了。」那人看著秦睿,一雙黑曜石般的眼楮炯炯有神。
秦睿屏住了呼吸︰「你怎麼……」
那人反而搶先一步說︰「少爺,這兒不好說話……」
「江孜,你退下吧。」秦睿一揮手,江孜就只能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了。秦睿問︰「你叫什麼名字,你怎麼知道我想要城外的消息?」
「這不難猜,少爺。小的姓李,名瑞。名字範了忌諱。沖撞了少爺。」
秦睿擺擺手,表達自己絲毫都不在意。
李瑞這才板著臉說︰「少爺還記得小的追著您的馬車跑嗎?我知道您是誰,您的名氣已經大到了您自己難以想象的地步。同時,您非常善良、非常細心、非常聰明。這樣的您,讓小的不得不覺得,你對一些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想要的東西存在著角逐的心情。」
「如今天下離大亂只有一步。南塢數十個民族部落揭竿而起,二十余個朝廷欽犯佔山為王。人民吃不飽穿不暖。這天下已散盡了人心。只等眾人群起而攻之。小的願意做您手上的一把利刃,供您驅使。」
秦睿看著李瑞,他笑了笑,但依舊覺得十分茫然。他曾經生活的世界非常平靜,他也是個非常平凡的人。他不聰明,沒有大智慧。但也從沒有見識過災荒,沒有見識過兵亂。他有些害怕。他理智知道這一切遲早都會來。晚來不如早來,快刀斬亂麻。
可是真正讓他面臨這一切的時候,他又躊躇起來,遲遲拿不定主意。
秦睿突然問︰「我憑什麼相信你?」
李瑞笑起來,他單膝跪地,從馬靴側抽出一把匕首,快準狠的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了一道口子︰「如果您听說過,那你就會知道。在極東之地有一個隱秘的民族。他們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一樣的黑發褐眼。可是,他們又是最堅韌的民族。他們的每一個族人都勝過世上最優秀的死士。他們能成為你的催命符,也能成為你的鷹犬。」
「他會吃別人的血肉,會吸取別人的骨髓。但他忠于你,永遠不會背叛你。」
「我是來報恩的,秦少爺。您對我的恩情。足以讓我奉獻我的生命。」
秦睿搖搖頭︰「我不需要你的命,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命。我只是……」
他只是擔憂害怕躊躇難過,一切難過的情緒入潮水一樣向他涌來,佔領了他的腦子。這令他痛快、也令他痛苦。
他覺得命運那雙大手,正推著他,催促著他向前。至于前方的路,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那里面包含的不僅僅是他秦睿一個人的命運。還有整個秦家的命運,合家上下幾百口的命運。秦睿禁不住恐懼起來。
李瑞手臂上的傷口依舊在往地上滴著血的。他自己視而不見,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倒是秦睿撕下自己內襯的衣料,給李瑞進行了簡單的包扎。他不太會這個,就給李瑞包扎的扭曲極了。看表情似乎還把他勒的有些痛。
「少爺,過不了多久了。克東的難民除了來到京城腳下那些等死的,其余的都已經死了。如今南北也紛紛遭殃。或許要不了兩個月,等寒冬一到。天下就要大變了。老百姓是最容易滿足的。他們只要有衣裳穿,有熱騰騰的飽飯吃,就已經很滿足了。」李瑞突然冷著一張臉說︰「如果統治一個國家的皇帝連他們這一點卑微的心願都不能實現。那他們就更加不需要忍耐了。」
秦睿同情這些人,他怎麼不同情?他能夠明白那種心情。若是全天下的人都吃不飽穿不暖,或許心中還有慰藉,還不至于走到最極端的地方。可是最怕的卻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們過著連狗都不如的日子。達官貴族們卻什麼也不用干,坐在他們創造的財富上享受著與他們的付出完全不相符合的東西。
結局是可想而知的。這些人為了活下去。又或許為了那些生來就是貴族人的活不下去,拿起武器。奔赴戰場。如同很多年前曾經有人高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李瑞看著秦睿的表情,知道自己已經成功的給對方的心中埋下了一枚種子。他生在那樣的民族里,只知道這一個方法留在秦睿的身邊。他們這一族的人,除非甘願做別人的武器,否則沒人會收下他們。于是李瑞總是不自禁的期待著時間過的快一點。天下大亂來的早一點。
秦睿和李瑞並肩站著,秦睿年紀小,可是身量已然不小了。他能有七尺半,算是一個大小伙子了。但他卻遠不如同齡人活潑。他似乎總是在思考事情,沒人在身邊的時候一個人總是眉頭深鎖。
李瑞拍了拍秦睿的肩膀,對他說︰「這有什麼可想的,只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即使再擔心,該來的總是回來。您世道如今想的應該是,天下若是真的大亂,您是要站在誰的身後?當今陛下這麼多的皇子,總有一個不是草包。而且,一個也已經夠了。」
天下若是大亂,自己肯定不能跟著太子。太子文不成武不動,雖然心懷慈悲,但卻不是當皇帝的料。天下若大亂,自己也可以不必听從父親的命令跟隨六皇子。那麼……
李瑞道︰「或者……您自己想……站在所有人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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