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嫣的嘴唇發白,但夜色太重,他看不見。
她心里有點亂。
忙著解釋,「我、我並不是……」
「我這些話並不是牢騷,我只是希望……」他頓了頓,聲音緩慢,「希望你能夠看見我,能夠中肯地看待我。」
戚嫣忽然覺得無力。
仿佛終于看清了一些什麼。
想起前幾日紀瀾對她說,她並不了解紀熙,一點都不了解。
難道自己,一直以來,就是帶著有色眼鏡去看他的?
是的,事實就是這樣。她一開始,就沒有正眼瞧過紀熙,在她的心里,紀熙始終就是一個只知道花天酒地、耽于玩樂的紈褲子弟,從沒想過,他會對誰動真心,何況是對自己動真心。
——她只以為,以他這樣的男人,應當是眼高于頂,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卻從沒有想要真正地了解他,了解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如表面一般,那麼多情。
紀熙突然笑了笑︰「你別這麼一副沉思的表情,行不?快點走,你這邊的治安本來就不好,我的身體也不好,萬一來個歹徒,我還真不一定斗得過。」
戚嫣淡淡地應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是平房,還是舊式的那種鐵鎖,她掏出鑰匙,打開門,又走了幾步,將側邊的院燈打開。
但她拉了繩,燈沒亮。
她又拉滅,再拉開,再拉滅,再拉開。
燈還是沒有亮。
紀熙站在門口,皺了皺眉。
隔壁家是有人的,院子的燈是開著的,他借著漏進來的光,略略掃了掃屋子的樣貌。這個屋子是**十年代的那種典型院落,小二樓。♀院子不大,六平方米左右的樣子。院子里有廚房和廁所,圍牆邊還有個地窖,為了遮擋陽光,圍牆上架了涼棚,遮住了整個的院子,從院子到住的小二樓還有三步小樓梯,樓下租給了她,樓上還空著。
他一手插兜,一手晃了晃木門︰「你這里就這樣?燈都不亮的?」
戚嫣嗯了一聲,以為他要進行批斗。卻看他快速地走進了廚房。廚房在上二樓樓梯的下方。是她自己改造的,那里正是電閘的位置。
紀熙檢查了電閘,並沒有問題。
便叫她去拿工具,「工具箱有沒有?」
戚嫣搖頭。
她一個女人。哪里會準備什麼工具箱?
紀熙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去隔壁借一下。」
過了一會兒,紀熙果然手里就提著工具箱,他還買了一個燈泡,又去搬了椅子。一面月兌下了外套,又掠起了袖子,他今天穿的是個格子襯衫,很干淨。他叫戚嫣在下面扶著。戚嫣怕他看不見,又去拿了手電筒,在下面照著,紀熙站上去,將燈泡換掉。
其實紀熙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勞動了。要說做這樣的事情,還是在大學的時候,自己在外面租的房子,也是這樣的平房,小二樓,和那時候的女朋友。其實戚嫣對他不信任,他也可以理解,從高中開始,他的身邊就沒有斷過女人,但別人撲上來是一回事,他逢不逢迎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動作很快,戚嫣再去那邊拉開關繩,院子立刻就亮了。
紀熙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去檢查了各處的水電,發現衛生間各處的水龍頭都在滴水,戚嫣有些尷尬︰「總是擰不緊。熱水器的水閥也有些問題,開始還可以調溫度,後來就不行了。每次水都燒不熱,我正打算明天叫工人來修。所以,沒關系的。」
紀熙笑了笑︰「放著我這麼一個工人不用,是不是太浪費了?」
正說著,已經听到了屋子里的動靜,戚嫣和紀熙皆是一驚,然後兩人同時跑進了屋子。卻看是蘇小妹坐在黑 的床邊,紀熙連忙拉開燈,看見蘇小妹正對著地上發呆,地上是一地的玻璃碎碴,應該是打翻了的杯子,戚嫣一下跑過去,抱起了蘇小妹,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地出口︰「你不是在姥姥家麼?怎麼回來了?一個人回來的?你姥姥呢?你在屋子里面多久了?剛才怎麼一直沒出聲?」
「姥姥說她明天有事情,隔壁家的李叔叔剛好回綠江,就讓他把我帶回來了。」蘇小妹抬起頭,看著紀熙,「紀叔叔好。」
紀熙的臉色突然就有些發白。
戚嫣並沒在意,而是轉頭又對小妹說︰「怎麼這麼不小心。在屋子里面也不拉燈,不害怕了?」
蘇小妹說︰「我前面在睡覺,想要喝水。結果就不小心……」
戚嫣揉了揉小家伙的腦袋,又把小家伙抱上床,起身準備去拿掃帚簸箕,卻看紀熙已經拿來了,極快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又折身回來了。
就準備說告辭,卻突然听見小家伙問戚嫣︰「媽媽,我今天听到姥姥在跟別人說話,說蘇爸爸去世了……」小家伙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是真的嗎?媽媽,你是騙我的對不對?蘇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不是?以後我就是沒有爸爸的孩子了,是不是?」
戚嫣不知道怎麼安慰蘇小妹,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否認。
有一句話是,若你說了一個謊言,就必須用更多了謊言去彌補。所以戚嫣,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孩子的疑問。
蘇小妹自出生起,就一直面臨著沒有爸爸的擔憂,那時候紀熙還不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孩子,但蘇言知道了,立刻就提出當孩子的爸爸。雖然蘇小妹知道,蘇言和自己不是夫妻,但她有爸爸了,至少在心靈上,也是個慰藉。當別人欺負她的時候,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別人,我是有爸爸的人,我的爸爸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後來,蘇言對她和她們的照顧越來越多,蘇小妹得到的關愛未必就比那些沒有父親的孩子差。
可現在,蘇小妹還是失去了父親。
她有些遲疑,半天沒有開口。
只是慢慢伸過手去,模了模孩子臉頰上晶瑩的淚水,又捋了捋她的頭發,還沒說話,自己的眼淚卻一下子奪眶而出。
自得到蘇言去世的消息後,她就沒有哭過。
她很努力地,不讓自己那麼失態。
因為她知道,一旦有淚水涌出來,她就沒辦法控制。
就如此刻。
蘇小妹從沒有見過母親流淚,這下子也慌了,一下子叫出聲︰「媽媽,你哭了?」
她搖頭,不敢出聲音,只怕自己的哭腔會嚇到紀熙。起身,轉身,卻看到紀熙站在門口,如同石化了一般。
燈是從上方打下來的,看著他還是笑意盎然的,只是那麼僵硬,眼神也是冰涼徹骨。
戚嫣自然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紀熙你……」
他緩緩轉身,沒有理她,而是擺了擺手,慢慢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但戚嫣確實是看見了他手背上的青筋,那麼用力,那麼用力地開門,卻又那麼輕地關上。
紀熙一直在往前走,一步一步。
卻每走一步,心就痛一步。
他愛的人,怎樣都不是他的愛人。她心里所有的念頭,所有的溫柔,都屬于另一個人——蘇言。
蘇言在世的時候,他不能跟他相比,如今那人已入土,他卻依然無法跟他比。
他怎樣,能和一個死人去相比?
現實從來折損人,事事勝券在握,卻總有那麼幾件事,他無可奈何。
用盡了心力,還是無可奈何。
戚嫣已經追了出來,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眉目仿佛無辜︰「紀熙,對不起……紀熙,對不起……」卻終于將蘇言去世的難過一下子發泄出來,看著他如同蘇言一般相似的眉眼,更加無法抑制。
他不說話,看著戚嫣,慢慢地笑。
突然伸手撥開她額前垂下的黑發,看見了戚嫣哭紅的眼楮。
他指尖是冰涼,還在笑︰「沒關系。」
看她穿的很單,身子也很單薄,還是忍不住將她小心翼翼地摟入懷,溫言軟語地道︰「我不怪你。」
理智告訴他,他應該保留風度,應該走。
但他終究還是沒有走。
回去的時候,蘇小妹還沒有睡,看著電視里的動畫片,也不笑,只是發呆。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些老成了。
這不免讓戚嫣擔心。
她走上前,將遙控器拿起來,關了電視。
蘇小妹這才抬起頭。戚嫣扔下遙控器,平靜對蘇小妹說︰「明天還要上學,自己去洗澡,然後睡覺。」
那邊紀熙已經鋪好了床,又燒好了電熱水袋。其實那種十元店里,十塊錢的那種,他並沒有見過,也沒有用過,對著奇怪的插頭,研究了半天,才找到竅門,待水袋燒熱,他連忙就拔了插銷,放進了小朋友的被窩里。
蘇小妹從洗手間里出來,才發現紀熙,咦了一聲︰「紀叔叔沒有走呢?」
紀熙嗯了一聲。
戚嫣在廚房熱牛女乃,並沒管蘇小妹已經洗好了澡,卻很奇怪地打開了抽油煙機,紀熙拉開了門,去了院子。透過廚房的門,他看見了戚嫣背對著門,那門很窄小,還漏著風。她的身影瘦弱,手是彎著的,似乎是在托腮,又像在掩面哭泣,他叫了她兩聲︰「戚嫣?戚嫣?」
她都沒有听見。
蘇小妹喊了兩聲媽,戚嫣也都沒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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