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悅容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個貴公子。
並不是說他奢華炫富什麼,相反的,他很低調,穿著簡單,全身上下並沒有多余的贅飾,入住她這間民宿時,只提了一只背袋。
然後一住,就是個把月。
他不像旅游、洽商或尋人尋物,就只是待在房里,偶爾在附近走走,安靜不多話,也不太與誰互動。
會覺得他像個貴公子,是因為他的談吐、舉止,一看就知道是出身于教養良好的人家,那一身高貴優雅的氣質是騙不了人的。
民宿客人來來去去,沒有一個像他那樣,要想不注意也難,但他食宿費用在每個月月初就預繳,干脆又利落,她也不能管客人愛怎麼住、愛住多久。
再說,他是個好客人,對吃的沒有太多要求,他們準備什麼他就吃什麼,不曾挑剔過,最多是有點小偏食,某些食物死都不踫而已,像是菠蘿苦瓜雞湯。
他好安靜,討厭別人在耳邊聒噪,但有時假日住客稍多,難免驚擾了他的好眠,他頂多皺皺眉,起身自己到海邊圖安靜,也沒抱怨過。
除了性情較冷淡以外,他其實不難相處。
于是在他的住宿期邁入第二個月時,她主動說要替他收拾每日的換洗衣物。
「這里有洗衣店嗎?」他不解,凝眉思索。
「這是小店的貼心服務。」她微笑地這麼告訴他。
他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
然後隔幾日,便听婆婆說,他追加了洗衣的服務費用。
一個人的時候,他經常坐在窗邊的坐榻,久久不發一語。
有一回,她進去整理房間,看他出神地把玩頸間銀鏈,那看起來有點年代了,像是懷表那一類的,上頭的銅漆有些斑駁,這年頭還有人配戴這種東西嗎?
在這時尚矜貴的年輕男子身上,超不搭的,不過平日藏在衣服底下,倒也看不出來。
她原想,要嘛就是跟家里鬧意見的逃家貴公子,要不,就是情傷來著。
如今看來,好像都不是。
「嗨,我們下午有幾組客人要學做壓花,你要來嗎?」
他回眸,似乎有些意外。
她也知道,這樣提出邀約挺貿然的,形形色色的客人看多了,有些就是擺明了來耍自閉,拒絕被打擾,而他明顯就是這一類。
一般而言,她都會很識相地避開,給客人安靜獨處的空間,過去這一個多月來也都是如此,難怪他會意外。
或許是因為--
那落寞獨坐的憂郁青年模樣,挺惹人憐,一時不察,便沖動地月兌口而出了。
「就!要做許願箋,我看你好像也沒什麼事……不過沒關系,如果你不想來就算了,我只是問問看--」
「許願?」
「對呀,就前面土地公廟旁,有一棵許願樹,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反正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都有游客在上頭掛許願箋,我們要來做壓花書簽當作許願箋。」靈不靈驗她是不知道啦,反正往來游客都會入境隨俗,也已經成為他們這里的景點特色之一了。
他尋思了下,有幾回經過,是看到一棵樹上,掛滿形形色色的許願箋,紙片、竹箋、什麼造型都有,微風吹來,還挺美的,他曾佇足觀看了幾秒。
「好,我去。」
「呃?」沒料想到真會獲得他的響應,這是他頭一回參與他們的活動。她短瞬間愣了下,很快道︰「好,下午一點半見。」
原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還真準時來了。
而且,做得比誰都認真,每個步驟都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像個听話乖巧的小學生。
她想,他應該真的有很想、很想完成的心願吧!
他在听到「許願」二字時,明顯觸動了下。
「這是先前準備好的,給你。」之前大家去外頭摘取花材時,他沒參與,于是,她將初步處理過的四葉幸運草給了他。
她想,或許他最需要的便是這個。
但--
結果慘不忍睹。
她簡直不可思議。明明就是簡單的步驟,他怎麼有辦法把幸運草壓成面目全非的草屑?這就是傳說中的手工藝殺手嗎?
看他挫敗、懊惱、抿唇不說話,跟自己賭氣的模樣,她竟然覺得--好可愛。最後,還是在她的協助下,勉強完成。
他在傍晚時分,離開了一會兒。
後來,她再經過那株許願樹時,在迎風飄揚的各式紙箋中,看見了那張素淨雅致的幸運草書簽,以及,端秀字跡--
可不可以,讓我再見您一面,跟您說說話?
就算入夢來也好,我始終夢不到您,不敢去細數您離開的日子。
爺爺,我好想您。
她終于知道,這樣一個外貌俊秀、氣質滿分,家世看起來也不差的男子,究竟缺了什麼,連許願這種虛無縹緲、心靈安慰性質居多的行為都願一試--
因為除了許願,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幫得了他。
「你在做什麼?」
後方乍然響起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回眸,看見直挺挺站在她身後的楊仲齊。
「除草啊。我們客人吃的菜,都是自己種的喔!而且不灑化學肥料,完全有機種植。」
他蹲身,觀察她的動作,研究了一下。「我幫你。」
「嗯?」他是客人耶,怎好差使他干粗活?
「你幫我做書簽,我替你種菜。」他多補一句。
從不喜受人恩惠,會一直惦在心上。
所以是…一回報她嗎?
「你這個人,很講究公平,一報還一報。」
「這句話……好像不是這樣用的。」他凝思。
「……」她臉色一紅。「我學問不好,反正你懂就好了啦。」
「我懂。」所以--是要不要讓他幫?
她目光本能落在那雙修長完美的十指,這雙手,連碗都沒洗過吧?
八成是她的質疑表露得太明顯,他蹲,替她拔起一株雜草。
「啊--」
听見她的驚呼聲,他不解地回眸。「怎麼了?」
那是菜苗。
這個城市鄉巴佬……
她有些哭笑不得,也不好指正他,反應迅速地道︰「不然--你幫我婆婆做那些要給客人帶回去的紀念品好了。」
話才說出口,就想咬了自己的舌……
他是手工藝殺手啊!而且超殺的!她干麼自找死路?
怎知,有人當真了,點了下頭,便往屋里去。
她好想哭……
隨後跟進屋里來,竟看見婆婆與他相談甚歡。
說相談甚歡也不盡然正確,通常婆婆說十句,他可能只回上一句,但婆婆還是與他聊得眉飛色舞的,看得出這男人很投她的緣,婆婆超喜歡他。
這兩個人,合作無間,一個編中國結、做手工藝,另一個在小吊飾的竹片上題字,順道寫寫謝卡。
「……你爺爺一定超驕傲的,要我有這樣的孫子,半夜都會偷笑。」
她進門時,剛好听到婆婆說這句。
「婆婆!」她心里微微到了一下,怕不知情的婆婆誤觸人家的傷口。「你沒事干麼跟人家講那個啦!」
婆婆回頭,一臉無辜。「他自己說,家里跟他感情最好的是爺爺。」
他會願意跟婆婆聊這個?龔悅容不無訝異。
楊仲齊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接續……「我爺爺從沒這樣說過。」
「一定是的啦!有這麼棒的孫子,誰都會惜命命,只是我們老人家觀念就是這樣,只會夸別人家的孩子,自己家的就算再有才情,也不會放在嘴邊說,那是要留給別人講的。他心里一定也知道,你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得到他的認同,可是要他說……你很好、你比他的命更寶貝,老人家臉皮薄,打死也說不出口。」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嘴角勾起一抹淺到幾乎看不見的微笑。「對,爺爺真的很疼我。」
龔悅容看他似乎並不介意,也悄悄松了口氣,坐過去幫忙將完成品分別裝袋。
「你毛筆字寫得真好。」
他筆尖一頓,重新潤了潤筆,才開口。「我爺爺教的。」
從小,就跟在爺爺身邊,父母剛過世那兩年,他每晚吵著要跟爺爺睡,因為他只省?爺,害怕再睜開眼時,連爺爺都不見了。
爺爺大抵也知他內心的恐懼,總是寵著他,任由他跟前跟後,讓時間慢慢消彌他的不安全感。
爺爺一直、一直地把他帶在身邊,爺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都看著、學著,爺爺寫書法,他也學;爺爺看財經雜志,他也跟著看;爺爺泡茶,他也學品茗;爺爺下棋,他更要學,才能陪爺爺對弈……
所有爺爺會的,他都要會。
剛開始,爺爺會笑著說︰「小齊也想學啊?」
「想!」他點頭,答得篤定。
于是,爺爺會把他抱到腿上,陪著一起看公司的帳務。
到後來,發現他的決心,慢慢地將畢生所學全都教給他。然後發現,他連皺眉、說話的口氣都像三分,爺爺捏捏他眉心,笑他一副小大人模樣。
後來,業界幾個合作廠商逢年過節送禮,名貴洋酒、雪茄,他毫不痛惜地轉手全送了人,被問起--這不是他最愛的牌子嗎?難不成喜好換了?
他會笑笑地回對方︰「全戒了,怕我家小齊也跟著學。」
那是他忙碌生活中,唯一的調劑小嗜好,卻為了孫子,二話不說戒得干淨,因為那不是好東西,他答應要陪伴孫子到一百歲,所有傷身的都得戒。
于是稍熟的人都知道,孫子是他的心頭肉,爺爺看重他,更甚一切,偏寵的程度,連堂兄弟們小時候都曾小小吃味過。
爺爺總說,他是所有孫子里,最聰明、領悟力最高的孩子,偶爾,爺孫倆私下獨處時,會模模他的頭,眼底流露一抹心疼,說︰「這樣你會很辛苦。」
那時,他說得好自信。「爺爺扛得起來,我就可以。」他是真的不怕辛苦,爺爺明知道他最怕的是麼麼,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他了。
龔悅容悄悄觀察了一陣,發現他是真的喜歡跟婆婆聊天,不是勉為其難地應付。是因為……有個人能與他談他心愛的爺爺?還是婆婆與爺爺年齡相近,能夠讓他寄托內心的思念?
她不知道,總之,確定這沒讓他不自在就好。
「……所以說啊,家里有那麼疼你的爺爺,鬧鬧脾氣是可以,事情過去就好,出來太久,你爺爺會擔心。」
「……」才剛放下心來,婆婆又來這一手,害她坐立不安。
抬眼偷覷他,見他沒太大反應,只是輕輕哼應一聲,沒多做解釋。
經過一開始的「手工藝交流」,以及下午的「下午茶談心活動」之後,她想,他們應該算小熟了吧?
于是幾個住宿的客人約去看日出,她也順道問了他一聲。
「反正你常常半夜不睡覺,不如一起去看日出。」
沒想到,他還真應允了,愈來愈好相處,不像剛來那時候,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冷僻氣息。
她這熟門熟路的地方向導帶領大家上山,各自找好方位窩好,也與楊仲齊在一處能擋風的大石邊坐下,先用保暖的毛毯裹好身體保暖,再拿出保溫瓶,倒些熱茶遞給他。
不遠處有人在講鬼故事,失控的尖叫聲偶爾傳到這里來。
她笑。「好像很剌激,要不要去加入他們?」
楊仲齊雙手捧著杯緣,默然尋思了會兒,才開口︰「我以前不信鬼神,但現在卻寧願相信真的有,至少這樣我就還有機會再見到我爺爺。」
頓了頓,抬眸。「你看到了,不是嗎?」
他沒說,但她看到了,而且看的方式很矬。
她臉色瞬間爆紅。
他那張許願卡掛得很高,在形形色色的紙箋中,其實不容易一眼就察覺,她是刻意找尋,還爬到樹上去看清楚每一個字……
好糗!她沒想到自己的窘樣全被他看到了。
偷窺人家的隱私,還被逮個正著,世上還有比這更丟臉的嗎?
「那個……我、我……」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相反的,我很感謝你。」
就因為幫他做了一張許願箋?這恩惠有這麼大嗎?值得他一謝再謝?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那一晚,我夢見我爺爺了。自從他過世以後,我不曾夢到過他,連頭七都沒有,這是第一次。」
「啊?」有沒有這麼神奇啊?「那,他有跟你說什麼嗎?」
「沒有,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坐在床邊看著我。我其實很生氣,他明明答應要活到一百歲陪我,卻沒有做到,那我又為什麼要遵守承諾?」
他問爺爺︰「你是來勸我回家,擔起我該擔的責任嗎?」
爺爺不說話,只是像以前那樣,笑著模模他的頭。
他一氣,月兌口道︰「好,你不說話,我就不回去!」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無禮地頂撞爺爺。成年以後頭一回耍叛逆,還鬧離家,丟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以為爺爺必然氣極了,可是等了好久,爺爺一次也沒有入夢來斥責他。
好不容易等到了,就只是微笑,不發一語。
他真的不懂,爺爺到底想告訴他什麼?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措手不及,明明一開始只是個小靶冒而已,爺爺身體一向硬朗,少有病痛,在家里听他咳了幾天,那時他剛在忙公司的大權交接,每天早出晚歸,口頭上念了爺爺幾句,要他找時間去醫院,爺爺總笑說沒事。
誰知,這個「沒事」,卻讓他一睡便再也沒醒來過。
早知道、早知道如此,他再忙都該抽空陪爺爺去一趟醫院,也許再早幾天,就什麼事都沒了……
一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相信,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小靶冒而已,怎麼就成了天人永別?
他想了又想,最後甚至覺得,是不是卸下肩頭的擔子,把楊家,以及一生的事業交給他,爺爺就再也沒有罷礙了?
如果是這樣,那他不要接,他什麼都不要管,爺爺能不能再活過來?
不知為何,他這模樣,讓龔悅容鼻頭酸酸的。
「你這不是生氣……」只是心太痛,不知道要如何排解那種痛楚、不願意接受爺爺真的已經離他而去的事實而已。
離家是耍任性,但,那是一個孫子在對爺爺耍任性,誰說不可以?再幼稚、再無理,也是最後一次了,他的爺爺會包容的。
「你想……爺爺有沒有可能是在告訴你,要你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做,等哪一天,你真的想回家了,再回去?」因為這個孩子,一直以來所做的每一件事總是想讓爺爺開心,至少該有那麼一次,讓他順從自己的心意,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宣泄悲傷的方式。
所以爺爺始終笑著,不加以苛責。
「是嗎?」他眼底,有一絲迷惘。
「我只是猜測,假設是我婆婆,她會希望我怎麼樣?」無論她怎麼想,都覺得婆婆會希望她用最能讓自己釋然的方式過活。同樣的,那麼疼愛孫子的楊爺爺,舍得不入他的夢里,或許是不希望他一直沈浸在悲傷中,早早走出來。
然後,看到他做許願箋,那麼卑微地乞求,才知道,原來孫子如此渴望,所以笑笑地來看他,滿足他的思念。
楊仲齊安靜听著,緩緩擱下手中冷卻的馬克杯,將臉埋進雙掌之中,久久、久久,一動也不動。
她也沒再出聲驚擾他,適時給予他空間,讓他獨自理清糾葛紛亂的思緒。
過後,他們沒再交談,偶爾分享熱茶以及食物,除此之外再無贅言。
「你看……」
點點橘紅色的光,穿透雲層。天將破曉前,朦朧的美麗光暈,在雲霧間渲染開來。
大伙兒已有志一同地拿起相機狂按快門。
「很美吧!」她回首,燦笑望他。
「嗯。」雲層中,灑落點點光暈,燦亮了她的容顏,他目光緩緩移向她。這張臉,算不上絕美,至少在他見過的女孩子里,只能算得上清秀甜美,但是與她在一起的感覺,意外的舒心。
緊掩的心扉,孤獨、寂寞,以及沒有人懂的憂傷,在這趟放逐之旅中,意外遇上了她,就像這天將破曉前,珍貴的一抹光亮。
溫暖,柔軟。
「我不是晚上不睡,是睡不著。」他突然說。
從爺爺過世後,就這樣了。夜里總是難以入眠,愈是想睡,愈是容易失眠。總是清醒著,到天亮。
而她,知道。
即便他沒有點燈,也知道他在窗前獨坐到天明。
知道他不是像婆婆說的那樣,與家人吵架,負氣離家。
知道他懸掛在許願樹上的深深渴求。
每每婆婆提起敏感話題,用那麼擔憂的眼神頻頻偷瞧他。
知道他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會特別避開他不踫的食物。
主動替他洗衣服,再折迭整齊放在床上,每一件都帶著曬過陽光的清香味。
時時都在關切他的情緒與需求。
用了那麼多的心思在關注他,連她自己都沒察覺,但他不是木頭人,那樣的眼神所散發出的訊息,他在很多女孩子身上看到過,一點都不陌生。
二十歲的大女孩,懵懂、生女敕,她還不懂那是什麼,而他知道。
知道,卻不說破。
他偏開頭,望向將明未明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