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獨角戲(上) 第八場 傾盡一生情愛,只為情盡後的解脫

作者 ︰ 樓雨晴

最後,楊仲齊還是沒能趕得及去見婆婆最後一面。

手術後,醫生禁止他出院,他的活動範圍僅限于這間很大、很舒適、設備很齊全,卻讓他無比焦躁的VIP病房。

他打了無數次電話,她一開始不肯接,後來是干脆關機。

他改傳簡訊,她也沒有任何回應。

他也差了人去她那里,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但回來的人只說,龔家在治喪,她一個人把事情處理得井然有序,且謝絕援助。

「她--看起來怎麼樣?」

「很平靜,看起來沒有大礙。」

他點頭。「那就好。」

一時之間,她可能會無法諒解,但他想,晚些待狀況允許,他再親自去向她解釋,安撫她的情緒,悅容性子溫順,只要好好說,她會理解的。

他沒想到,這一耽擱,就真的完完全全失去了她。

待出院後去找她,築緣居已人去樓空。

他向左鄰右舍探問了一下,隱約探知,似乎是旁人欺婆婆是老人家,不懂土地買賣等繁瑣手續,從中動手腳,騙走了築緣居。

那日,婆婆氣不過,跟他們起了沖突,受傷送進醫院,就再也沒出來。

到地政事務所去調謄本,此處確實已然易主。

他想起,早先龔悅容有跟他提過,婆婆的心事重重……

他滿心懊惱。若當時能多放些心思在這上頭,早做處理,這些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那一日,在醫院的通話中,她曾指責他……

我的事,你從不放在心上。

她在怪他嗎?怪他待她,過于輕忽……

走得如此干淨利落,連只字詞組也沒留給他。

原來,她那天是認真的,不是在鬧脾氣威脅他,那一日沒來,就真的再也別想見她。

數日後,他在公司收到一份署名給他的私人文件。

里頭,是一份三年前簽下的結婚證書跟一只鑽戒……他唯一送過她,最有價值的物品。

連結婚證書與婚戒都退還給他,還能不懂她的意思嗎?

抓起手機撥打,響應他的仍是一成不變的關機訊息。他一時怒上心頭,打下訊息傳出。

婚姻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你當這是兒戲嗎?二十五元的掛號費就搞定?

左等右等,等了三天,才收到姍姍來遲的回復--

我們的婚姻,真的存在過嗎?

它從頭到尾,本來就是一場兒戲,在你最墮落、刻意放縱自己時所做的兒戲行徑,一個耍叛逆孩子的作為,你會跟它認真?

你,就跟這只婚戒一樣,是高價、卻華而不實的奢侈品,從一開始,跟我就不搭。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

在當時,他確實也不是基于什麼婚姻神聖之類的理由而向她提婚約。

輕率、不夠尊重。

不曾交往、不曾提親、沒有婚禮、不辦登記,更不曾將她介紹給任何一名親友,花兩百五買來的紙書婚姻,如今換來對方用二十五元結束,只是剛好而已。他不曉得這三年當中,她從沒當自己是他的妻子過。那……這些日子的一切,又算什麼?

當了三年夫妻,他才發現,自己從來不曾真正懂過她。

小容,我們談談,我不接受用這種方式結束。

而後,她說--

我不想再見到你。

你知道嗎?婆婆的死,我們都有責任。

我真的好後悔。

如果可以,我情願自己從來不認識你。

心房,莫名地一陣痛。

他從來不曉得,自己竟會因為她,而產生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

是真的痛,每看一次「情願自己從來不認識你」,字里行間深濃的怨悔,都讓他胸口緊縮,無法思考。

他讓她,連見一面,都難以忍受。

他讓她,恨得情願不曾認識過他。

他讓她,悔不當初。

他不懂,無法及時趕到她身邊,這錯有這麼大嗎?大到……讓她與他絕斷,情願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而後,無論他再如何努力聯系,她再也沒有響應,這支號碼,成了空號。

一直到分開,他似乎才更懂她一點點。

溫馴柔順的性子,一旦下定決心,比誰都剛烈。

所以,最初的她,可以豁出去的愛他,用她的一切。

所以,如今的她,也可以恩斷情絕,死生不復相見。

她說--我不會放棄你,除非,再也不愛。

再也不愛。

他懂了。傾盡一生情愛,原來,為的是掏空後的釋然,情盡後的解月兌。她,等到了她的解月兌。

再也不愛。

再也不等。

天黑了嗎?

龔悅容由包裹的被子里,遲緩地露出半張臉。

好半晌,瞳孔適應了黑暗,才慢吞吞移身下床。

緊掩的窗簾透不進光,她也不需要光,陰暗、冰冷,就像她的心,再適合她不過了。

白天,黑夜,時間對她,毫無意義。

就著微弱的光源,走到流理台邊,打開櫥櫃,只剩寥寥幾包泡面。

她沖了開水,將泡面端到桌幾上,看見那里已經有一碗。

是她泡的嗎?

瞇眼回想了一下。是早上?還是昨晚泡的?不記得了,反正是泡完就遺忘了,它已經泡得發爛發臭。

突然間,一點食欲也沒有。

她縮起雙腿,蜷抱住自己,窩在那張小沙發上,放空自己。

她找不到目標,找不到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明明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只剩一條,不知盡頭在哪兒、也不知該怎麼走下去的人生路。

她掩住臉,無聲哭泣。

婆婆……小容好想你……

只有在這時候,她會特別怨那個男人,如果沒遇上他、如果沒認識他,是不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她還有她的婆婆,還有她的築緣居。

她其實,更恨的是自己。

如果不要愛上他,根本什麼事都不會有。

是她不自量力,妄想留住不屬于自己的事物,活在自己幻想的小小幸福里,才會拖累了婆婆。

那個給了她二十三年寵愛的人,收養她、呵護她,守了一輩子的築緣居都舍得拿來給她當嫁妝,一心盼著她幸福,就連命都獻給了她,到最後一刻,還惦記著替她的未來盤算……

「婆婆活了一輩子,看人不會錯的。仲齊本性不差,他是個重感情的孩子,對他的親族,能這樣用盡全力去保護,這樣的人,不會薄幸。」

「我觀察了他三年,他不是嘴巴上說說而已,是真的有對你負責的誠意,如果你可以不要去鑽牛角尖,日子也會過得穩穩妥妥。其實回頭想想,什麼情啊愛呀,又有什麼打緊呢?我跟你公公,結婚前只憑父母一句話就嫁了,不也過了四、五十年?一個有肩膀的男人,比懂情愛的男人,更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是你選的男人,你自己認定了他,沒有他,雜都不行,那就不要去計較他愛不愛、愛多少,只要知道,他配偶棚上會是你的名字,那麼重恩義的男人,往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對你不離不棄。」

婆婆想了很久,左思右想,都是在為她盤算。

還說,知道是她老太婆,拖住了他們小兩口的腳步。

這兩、三年,她什麼都想、也什麼都看在眼里。

以前仲齊還沒出現時,祖孫倆日子雖忙,倒也還安安樂樂。但孫女一天天長大,是豈蔻年華的小少女了,她也會需要有雙堅實的臂膀依靠、需要被呵護疼惜。

然後,那個人出現了,小少女心魂全沒了,跟著那個人的一言一笑,痴迷得不能自已。

她原本,可以走一條更平穩的路,家里有一個男人依靠,不用自己爬高爬低、修屋頂、換燈泡;家里頭出事有人可以商量,不至于慌然失措,強迫自己學堅強、學獨立。

偏偏她愛的,是個不能為她停留的男人,必須習慣孤單,學習等待,就連流產,都得忍著,不能找丈夫哭訴……

她看著,很心疼。

想了又想,既然他不能停留,那就讓丫頭跟他走。

其實築緣居不過是身外物,有什麼打緊呢?最要緊的,是寶貝孫女的幸福,一旦確定那個男人能承諾她一輩子安穩,且永不辜負,她還有什麼不能舍?

怕她家世平凡,小家碧玉會被夫家看輕,自己暗暗打定主意,賣掉唯一傍身養老的家當,好給孫女當嫁妝,添添她的臉面。

只可惜,最後還是搞砸了,什麼都沒能留給她……

她愧疚地說著這些話時,龔悅容已泣不成聲,哭得不能自已。

「婆婆,我不嫁仲齊,不跟他走,你不要擔心這些……」

「傻孩子,你一定要嫁,好好跟仲齊過日子,我才會安心。」做了這麼多,為的,也只是這個而已……成全孫女的愛情,與想望。

甚至,為此而賠上自己守了一輩子、看得比命更重要的家業。

對于沒能留下些什麼給她,婆婆看起來很過意不去,彌留之際,聲聲都在問仲齊來了沒?有些話要交代他。想問他--能把孫女交托給他嗎?會不會好好善待她的孫女?是否嫌棄她一窮二白,連個娘家添妝的人都沒有……

仲齊沒來,婆婆走得極不安心。

她替婆婆合眼,連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最後,是她哭著趴在婆婆耳邊,一遍遍說,她會很好、跟仲齊很幸福地過日子,婆婆才肯閉上眼楮。

可是……她真的可以嗎?

婆婆為了她的愛情連命都賠上了,她還可以快快樂樂、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她一廂情願的愚昧愛情嗎?

她沒有辦法,只要想到婆婆,她就好痛。

她忘不掉,一個人在醫院面對婆婆命危的恐懼與無助,任她聲聲哀求,他都沒來,讓她的婆婆死也不瞑目。

怨他,更恨自己。

她不要愛上他,就沒事了,就沒事了……

「對不起……」她答應了婆婆會去找他,可是她真的做不到。

這段時日以來,她哭干了淚,一顆心麻麻木木,人生無以為繼。

但是……她的人生,真的要像那碗泡面一樣,被自己遺忘,任它發爛發臭嗎?如果婆婆還在,應該會擰著她的耳朵,臭罵她一頓吧?

她動了動,渙散的眸底,凝聚些微光亮,看向一旁靜止的手機。

她調成靜音,楊仲齊打過很多次,她總是任它無聲地震動,直到電力耗盡,關機。

之後再開機,總會有他的訊息。

小容,我要見你。

我不接受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

是不明不白嗎?他到現在還不懂問題究竟在哪里,因為一直以來,他習慣了忽略她的感受。

婆婆說,或許是她的名字取壞了,害她一生要為所愛的男人蹉跎。

女為悅己者容。

為了那個「悅己者」,她改變自己的模樣,迎合他想要的那個樣子,安靜、溫柔、乖巧、沒有情緒、沒有聲音,她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如今回想起來,只覺背脊發寒。

而那個男人甚至還不愛她,充其量,只是「己悅者」。

女為己悅者容,更悲哀。她怎麼可以容許自己變成那樣?

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太牽強,就好比她送他的那支表,在她一廂情願替他戴上時,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好或不好,就只是由著她。

那時,她沒想太多,他情緒本就內斂,笑容一向都淺淺的,雖然不至于讓人覺得虛假或敷衍,但久了……才慢慢思索,那些無差別笑容里,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場面?

他對誰都是這樣,面對媒體、鏡頭,也能這樣笑。她研究了好久,原來,她並沒有比較特別。

她其實知道,他回到台北,一次也沒有戴過那支表,因為不襯。

他所在的場合,衣著、飾物,隨便一樣都會被大作文章,如同他送的鑽戒,她戴來也是戰戰兢兢,渾身都不對勁,只有在他來時,才會戴給他看,作個樣子。他們,都是一樣的。

不搭的人與物,擱在身邊終究是別扭。

她不知道該怎麼見他,維系他們的,一直都只是她單方面的痴迷而已,可是現在的她,再也沒有力氣愛了,一旦連這都沒了,他們之間又還剩什麼?

雖然她還不知道,她的未來在哪里,但是現在,她很清楚--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掉這支手機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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