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嫂呢?」
得了空,去醫院探視叔趙,對方冷不防拋來這句。
「什麼二……」楊仲齊一頓,反應過來。「你有听到?,」
「當然。」楊叔趙審視他的表情,瞇眼。「難不成--騙我的?」
「沒有。我幾時騙過你?」要拐也只會拐楊叔魏那個笨蛋,玩叔趙沒樂趣。「那,二嫂?」完全討債姿態,要他快快履行承諾。
他沈吟了下。「這事……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長說。」
小幼秦說,仲齊哥看起來好像壓了很多心事。
他有什麼事,從來不會主動對人說,大概是覺得,他是楊家的支柱,心理素質
一定要比別人更強,所以總是讓自己看起來無堅不摧的樣子,很--一人。
但他也是人,是人難免有脆弱的時候,撐久了總會累。
如果有誰能讓他願意說說心里話,那就只有四堂哥了。
楊叔趙這才想起,平時公司的事太忙,一休假某人就跑得不見人影,兄弟倆有一陣子沒坐下來好好談談心了。
似乎應該好好給他關切一下,看看究竟怎麼一回事。
「就--她覺得我不夠在乎她,把結婚證書和婚戒丟還我,跑了。然後我才發現,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
「等等、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以為你不愛她,所以跑了老婆,接著才發現,其實你是愛她的?」他理解能力有沒有出錯?
楊仲齊嘆氣,點了下頭,肯定了他的理解力。
「楊仲齊,你這只豬!」羞辱得直接又徹底。這麼扯的事,他也做得出來!平日的精明都到哪里去了?
「……兄弟,需要這樣落井下石嗎?」
「把話說清楚,一段都不許漏掉。」在醫院的病人別的沒有,時間最多,他很有空听。
楊仲齊只得一五一十,全招了。
只除了--車禍那晚的事。不想讓叔趙知道後,心里有負擔。
「情愛這種事,對我來講太陌生,我真的不知道,愛情應該要是怎麼樣。」
他以為他不懂愛、不會愛,卻到失去之後,一天,又一天,慢慢回涌、加深的千思萬緒,才頓悟--他已經在愛了。
所有的女人在他眼中,全是一個樣,美丑毫無意義,唯有她,漾著甜笑的容顏,總是清楚的停留在腦海,格外清晰立體。
只有她,看來最順眼,就連鼻頭的小雀斑,都覺得可愛--有一回,他不小心說出來了,她大驚失色--「什麼?我有雀斑?!」
「……」完蛋!他有種失言的不妙感。
然後哭笑不得地看她掙月兌他的臂彎,找鏡子細細審視。
「還真的有……」她一臉晴天霹靂。「我自己都沒留意到,你怎麼會知道?」
「就……吻你的時候。」近距離,總看得到。
她掩著臉,哀嚎,受到太大打擊,連心里話都碎碎念了出來。「虧我昨天還特地敷臉、去角質,想說今天美美的給你看……」
女為悅己者容,她的心思那麼明顯,結果卻被他這個說錯話的白目給破壞掉,他頗內疚,因為她看起來介意得要命,還嚴格規定他,以後吻她都要閉著眼,不準亂看,免得又讓他看到什麼粉刺、痘痘的。
這些兩人相處當中很平凡的小片段,以前不甚在意,現在總會被一些小事件觸發,每天想起一點,像只小蟲子,一點一點囑食著心。
他以為他不在意,卻已經融入他的血液、呼吸里。
每次回到她身邊,總能一夜好夢。
也只有在她面前,才能真正放松,做回他自己。他可以不是豐禾的主事者、楊家的守護人,單單純純只是楊仲齊。
對外人總是防備的他,不介意被她看穿心事,不介意,她懂他。
這如果不是愛情,他決計不會讓一個女人介入他如此之深。
他從來不知道,為一個女人心疼的滋味會是這樣,每當想起她,會心房緊縮,徹夜輾轉難眠,他只是還不了解愛情的面貌,並不是真的不懂愛、不愛她。
楊叔趙定定凝視他,靜默了半晌。「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找到她,把心里最真實的感受,完整地告訴她。」至于她知曉以後能不能接受,那都無妨,他有得是一輩子,可以慢慢撫平她心里的傷,在她身邊盡其所能、好好地呵護她。
楊叔趙點頭。「你自己有打算就好。只要你們的愛情還在,我相信沒有什麼會過不去,但是這回,別再把她藏起來,帶來給我們看。」
「嗯。」
只是誰也沒料到,等待到最後,結果會是如此--楊仲齊找了她整整一年有余。
起初,是鎖定宜蘭一帶,心想她自小在這里長大,總不會離得太遠。
尋人未果,漸漸地往花東、南部擴展區域性,就是沒有想過往北。因為她說過,再也不想見到他。
于是他想,她不會想待在有他的城市里,便沒往這頭去深思。
誰知,她偏偏就是待在他沒想過的地方,離他--出乎意料地近。
請了三家征信社,回回失望,卻是在自己預料不到的情況下,再見到她。
在那之前的一個月,秘書收到一張喜帖,那時他沒放心上。公司這一類婚喪喜慶的邀請帖不少,有時基于人情應酬,不得不露露臉,如果不是非他不可,他大都讓叔魏去,反正交際應酬這回事,他完全不擔心叔魏會應付不來。
有時間,他寧可回宜蘭走走,屋里屋外打掃一下。
一年下來,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固定回去,問問左鄰右舍,她是否回來過,接收到他留給她的訊息?
他現在,掃地掃得超干淨,洗窗子、換床單,樣樣都上手了,不曉得現在的她若看到,還會不會覺得他是大少爺,不舍得他做這些,把事情全攬下來,將他寵上天?
他真的……很想她。
某個加班的夜晚,他在公司處理公務,正想起身沖杯咖啡提提神,手肘不意撞倒了堆積成迭的卷宗。
他彎身撿拾掉落地面的文件夾、以及一桌雜亂,看見那張月余前的喜帖,順手翻看了一下,神情瞬間凍住。
他懷疑,是他熬夜太累,產生幻覺了。
喜帖上,新人的合照幸福洋溢,新娘是個美人,依偎在夫婿身邊,笑得好甜好滿足……
不對,不是她。
應該……只是一個長得很像、很像的人。
他的小容,不會對別的男人露出那麼甜的笑容。
下巴尖了些,五官更細致,細細的眉、精致描繪的眼妝風情十足,不像靈眸晶燦,仰望他時純然而真誠、笑得眼眉彎彎的妻子,發色樣式也不對,她是長直發,不染不燙,撫模的觸感柔滑又美好,還有、還有……
連名字也不對。
最不對勁的是!她怎麼可能屬于別人?
她怎麼可以!
即便他可以舉出一百個不同的地方,他還是一眼就確認,那是他失蹤了一年的逃妻。
他一怒,揉了喜帖,理智崩毀,失手掃光桌面物品。
待回過神來,怔怔然看著辦公室內,滿室的雜亂。
彎身,撿回那張紅得剌心的喜帖,一字,一字地讀。
「茫茫人海中,我們遇見了彼此……」有些字句,他陌生得幾乎認不出來。什麼叫兩心相屬?什麼叫珍惜上天賜予的難得緣分?什麼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完全看不懂!
他的妻子,跟別人執手偕老?那他算什麼?
滑坐在凌亂的地面,壓抑了一年的情緒潰堤,將臉埋在膝上,無聲地,狠狠痛哭。
他不是不痛。他也慌、也怕、也有滿心的恐懼。
他慌--一天又一天過去,她會將他的形影抹去,開始另一段。
他怕--她鐵了心,再也挽回不了她。
他懼-就算找回了她,婆婆的死也會一輩子卡在他們之間,她永遠也無法釋懷。
他想過很多、很多。但他還是等,要自己相信,她的愛沒有那麼禁不起考驗,她曾經說過的每一句情話、她仰望著他時全心全意的愛戀神情,他都還牢記著。他以為,她只是需要時間去平復。
他以為,只要給她一點時間跟空間,讓她整理好心情,她會回來的。
他以為,她嘴里雖怨,心里還是有他。
他以為,她的愛情不會那麼輕易被抹滅。
他以為,他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求取她的原諒。
他以為,盡避她再怨再恨,也不會背叛他……
這所有的「他以為」,輕易地讓一張喜帖,撕得粉碎。
她決絕得--連一絲挽回余地,都沒有留給他。
恭請闔第光臨見證我們愛情的誓約
才一年,她就將他拋諸腦後,成了別人的妻,還要前夫去觀禮,見證她新的愛情誓約。
龔悅容,算你狠!
她這記回馬槍,確實擊得他--一身狼狽,痛不堪言。
一直到今天,他才真正認清,自己低估了她的怨。
會做出寄喜帖的舉動,擺明了心存報復,不讓他好受,她怕是--恨他恨到骨子里,再難原諒。
他懂了,真的懂了。
在失去她的一年後,才看清--
他們,再也不可能了。
他後來,還是查了她新婚夫婿的來頭。
這不難,因為要查的對象本就小有來頭。
顧政勛,出生名門,父親是知名醫院院長,兼醫學系客座講師;母親是婦幼團體兼基金會負責人,常在公益活動中露臉發聲;兄長是承辦過不少大案,連政治人物貪瀆案都辦得風風火火的檢察官……身家一整個看起來就是很有頭有臉。
而,他自身是個很有才華的珠寶設計師,辦過的發表會很少不引發話題及轟動性,但是據聞,其父對這小兒子並不太滿意……雖說年收入一點也不馬虎,但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錢--老說這個咬筆桿涂鴉的犬子「沒出息」。
也是,整個幾乎可以被裱框放進紀念館、供人瞻仰的高道德楷模世家,相較之下,顧政勛這個不太「偉人」的「正常人」,的確算是最沒出息的了。
楊仲齊讀了滿滿十數頁顧政勛的個人資料,當然,這當中也包含了他與新婚妻子相識相戀的過程。
他曾在一次采訪中,透露與妻子是在一次模特兒甄選中認識的。慧眼,識明珠--他一眼就看見她,驚艷,且移不開目光。
他形容,妻子是顆未經雕琢的明珠,卻難掩風華,他看見她、賞識她、愛慕她,一天比一天更迷戀,無法自拔。
終于,妻子在他強力的追求下,被攻陷芳心,成為他獨藏的絕世明珠。
每每提及妻子,他就有說不完的話,對她永遠贊譽有加,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愛他的妻子。
楊仲齊停頓了好幾次,必須努力做深呼吸,才有辦法往下看。
這顆明珠,真的在他的雕琢下,光華獨綻。
她很美。如果單從男人的角度去看,她的姿容、氣韻,確實無可挑剔,就像一尊完美的琉璃藝術品,美麗得讓男人移不開目光。
但--
那不是他的小容。
那朵樸實無華、清秀可人的解語花。
如今這個,太精致,更像--交際花。
他很不願意用這種形容詞來形容她,但,看完所有的數據,他只有這種感覺。太成熟、太世故、太八面玲瓏。
笑容很完美,像是嘴角該彎到什麼弧度,都仔細測量練習過,永遠知道什麼場合該說什麼話,進退得宜,舉手投足,風情無限,優雅得無懈可擊,這樣的她,應該會是很多男人的夢想,但……卻失真了。
小容,這樣的生活,是你要的嗎?
完完全全擺月兌了過去的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但……你真的快樂嗎?
或許,是心底一抹火苗未滅,他讓自己來到這個地方,站在她與新婚夫婿的愛巢外,吹了數個小時的寒風,究竟是為了什麼,連他自己都答不出來。
鐵門開啟,銀色車輛滑出車庫,車窗半降,他看見那張妝容完美的嬌顏探出,往里頭喊了聲︰「顧政勛,你給我快一點,再敢給我數你的眉毛,我今晚就剃掉它!」
過了一會兒……
男人懷中抱著小娃兒,慢吞吞地步行而出。「我說,被喻為今年度最有氣質靚女的龔小姐、顧太太!你這模樣要是被記者看到,我怎麼替你圓場子?」
「我會說……女人在家里,通常被賦予河東獅吼的權利。」全世界唯一被女人允許可以沒形象的,就是在老公面前,反正是無法退貨了。
接著,懶懶再補一槍……「畢竟,也沒幾個女人,可以容忍老公眉毛是一根一根畫的,出門永遠是我在等你!」
「你都不懂,這是畫眉之樂啊。」
「……」所謂畫眉之樂是這樣用的嗎?「你是阿國口水吃多了是不是?中國文學博大精深,不懂就不要亂用成語!」
「不是嗎?」他一臉困惑。
「等哪天你肯幫我畫眉時,你就懂了。」不過,有得等了,他連自己的眉毛都搞不定。沒見過這麼愛漂亮的男人,比女人更龜毛,每次念他,都回她--沒辦法,我是吃時尚這行飯的,自己就是門面兼活招牌,要是一副不修邊幅的邋遢樣,那他設計的作品還有說服力嗎?
她不以為然哼了哼,下車要抱小孩。
「車你開,婭婭我抱。」
「不要,我女兒干麼要給你抱?」
「你很計較耶……對了,出門前換過尿布了嗎?」
「換了。是說,你干麼給她穿那件粉紅色的?我早就叫你不要買那件,俗氣死了,一點設計感都沒有。」
「哪里俗氣?女孩子就是要粉粉女敕女敕的才可愛,你不懂啦!」
「最好是。你這個壞後母,現在就在虐待繼女,怕她比你漂亮。我可憐的婭姬,要變成白雪公主了。」
「你夠了喔!白雪公主的命運之所以悲慘,是因為她有一個沒路用又短命的國王老爸。」
「呃!我中槍了。」
她笑捶他一記,接抱過安睡的小女圭女圭。「去開車啦!」
「寶貝,爹地得暫時含淚跟你骨肉分離一下下。」低頭依依難舍地親親蹭蹭,彷佛真被逼著拆散骨肉一樣。
直到歡聲笑語逐漸隨著遠去的車影消逝,楊仲齊倚在燈柱下,閉了閉眼。
那一幕,無疑就是一家和樂,任誰也不會懷疑,她現在過得有多幸福。
氣質高雅只是給外界的形象兼保護色,在自家男人面前,她還是那個率真、忠于自我的龔悅容。
幸好,她的丈夫也不是軟弱的乖乖牌,不討家人歡心就自己搬出來住,她也不用拘束在那種處處被規範的家庭里受折騰。
這男人,懂最真實的她,小兩口拌拌嘴、打情罵俏,生活過得多自在。
雖然,男人過去的私生活沒有那麼檢點,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狀況,就多了個女兒。不過那是過去的爛賬,跟她交往以後,他很安分,既然她不計較,也真心接納了那孩子,便不會是什麼大問題。
孩子還小,在身邊好好養著、真心疼著,將來跟自己生的也沒分別,感情依然可以很親厚。
這樣,他還能再跟她說什麼?
她的婚姻,美滿到挑不出毛病,她在那個人身邊,比跟著他得到更多的快樂,他這個失敗至極的前夫,夫復何言?
當晚,他看著四年前兩人一同簽下的結婚證書,深夜獨坐。
而後,在夜盡天明時,合上它,鎖進抽屜最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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