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玉和汪克凡一直聊到深夜,告辭回到自己的住所,乘興鋪開筆墨紙硯,點點刷刷,筆走龍蛇,連著寫了兩封疏和一份奏本,修改潤色了一遍後又重新謄寫,過了三更天才上床休息,但是腦里過度興奮,反復回憶著和汪克凡談話的細節,過了好長時間才迷迷糊糊睡著。
心里有事睡不沉,早上天剛亮,他立刻就醒了過來,匆匆收拾一番,隨即趕往兵部衙門。
朝廷剛剛重建,條件簡陋,部衙門還沒有自己的官署,都擠在丁魁楚原來的總督府里面,至于部之外的一些小衙門,比如通政司、詹事府什麼的,連總督府都擠不進去,就在附近佔用民房辦公。
雖然天色尚早,來上班的武官員卻已經很多了,大小卿,部長官,侍郎和郎等等,彼此踫到了都要下轎行禮,官小的站在路邊,等官大的先走,來來往往,熱鬧非常。
張家玉是兵部給事,按照官場上的規矩,還不到坐轎的資格,只能騎馬上下班。他剛剛拐進街口,就不斷踫到熟人長官,見到來往的大佬太多,只好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家人,拱手也站在路旁。
「早知道這個樣,應該晚點來了。」張家玉心里有些煩躁,他平日里不在兵部衙門上班,不了解這里的情況,今天一大早趕來,就是不想引人注意,悄悄把該辦的事情辦了,不料他早別人也早,反而踫到了上班高峰。
來往的官員都是滿面紅光,談笑風生,張家玉旁邊還有好幾個低品小官,每次路過一個大佬,他們就會嘀嘀咕咕地議論︰某某大佬剛被提拔為禮部侍郎,仁兄肯定會跟著高升,某某大佬即將出任大理寺卿。賢弟八成要換個衙門高就了……
張家玉這才反應過來,朝廷各個衙門都在忙著設置機構,安排官職,難怪大家如此勤勉。
這種事情一向和他無關,張家玉左右看了看,有意向後退了兩步,躲在那幾名小官的後面。但是。有很多人已經注意到他了,不時向這邊指指點點,互相還低聲說著什麼,臉上的表情各式各樣,但都不怎麼友好,輕蔑、戒備、冷淡、敵視。不一而足。張家玉只低著頭,一聲不吭……
在歷史上,張家玉是著名的民族英雄,為了抵抗滿清以身殉國,但生前的聲名卻很差,仕途也非常坎坷。
這里面的原因,還要從崇禎十七年說起。當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張家玉投降了大順軍,成了仕途上的重大污點,後來逃到了南方,還因此被關進了大牢。
等到隆武帝上台之後,張家玉被任命為兵部給事,在江西和揭重熙等人並肩作戰,曾經打敗過金聲桓的部隊。後來在戰場上負傷,回到福建後遭到排擠,被迫告假返回東莞老家。
接下來就是隆武帝汀州遇險,蘇觀生準備擁立唐王,作為蘇觀生的東莞老鄉,張家玉也參與了這件事,後來發現隆武帝沒有死。張家玉的處境更加尷尬。
在南明朝廷里,投降過大順軍的官員,都是「順案」的罪臣,被所有派系排斥打壓。張家玉又參與擁立唐王,又犯了重大的政治錯誤……他本來把希望放在蘇觀生身上,但是蘇觀生剛剛出任兩廣總督,一切以穩定為主,對廣東官場維持現狀,只帶了少數親信幕僚上任,張家玉就被徹底晾了起來。
名義上他還是兵部的給事,但因為請長假,在兵部已經沒有實際的位置,除此之外,他還掛著一個「監督總理」的頭餃,卻不屬于朝廷的正規官職。
所謂「監督總理」,是隆武帝派給他的一個臨時任務,讓他到廣東籌措兵餉,以支援贛州戰役。張家玉也不負重任,奔走于潮汕和惠州地區,招降了好幾萬農民軍,當然,這些農民軍的素質參差不齊,有些是福建江西敗退下來的義兵,更多的則是當地的山賊土匪。
他從這幾萬人里挑了一萬精壯,操練一番準備支援贛州,不料贛州戰役進展神速,張家玉還沒出兵,就接到了贛州戰役勝利的消息,這一萬義兵如何安置,就成了一個大問題。
贛州戰役既然已經結束,朝廷里用不到張家玉的義兵了,不願繼續撥發糧餉,張家玉卻在這支部隊身上花了很多心血,舍不得就這樣解散,到處奔走討要糧餉,想帶著這支部隊到抗清前線作戰,但是他的人緣實在太差,處處踫壁,走投無路,最後才求到了汪克凡頭上。
汪克凡對他很熱情——張家玉不僅是著名的民族英雄,而且在政治上比較務實,在軍事上也有一定能力,是十分難得的人才。
在政治上,張家玉對農民軍卻一直很同情,曾經和李自成合作,和江西義兵合作,和廣東義兵合作,在封建士大夫之,這樣的開明人士非常難得。
在軍事上,明朝大多數官都一竅不通,但也有個別人會打仗,張家玉就是其之一。他不僅在江西打敗過金聲桓的部隊,在歷史上還對抗李成棟入侵廣東,帶著一群烏合之眾和清軍奮戰,在局部甚至取得過勝利,最後雖然兵敗生死,也是雖敗猶榮。
張家玉在廣東混不下去,又有志報國,一心要去前線與清軍作戰,和汪克凡一拍即合。汪克凡對他只提了一個要求,把一萬義兵裁減到兩千人,擇其精銳獨設一營,就會為他提供將來的糧餉。
兩千人?也行!
張家玉當然明白,從廣東千里迢迢北上,帶太多的部隊肯定不現實,走精兵路線才是正確的。
說干就干!
要帶這兩千人馬北上,還要處理很多具體的事情,比如其他的義兵如何安置,向朝廷討要武器裝備和開拔銀,再給這支部隊要一個正規編制……,這些東西不要白不要,而且可以接著討要糧餉,士兵傷亡後也能得到較為優厚的撫恤等等,都是關乎軍心士氣的問題,必須解決。
張家玉今天回兵部,就是來辦這些事情的。
好容易等到上班高峰過了,大家陸陸續續向衙門走去,張家玉也不再騎馬,跟在人群後面進了丁魁楚的總督府。
地方官衙門一般都是辦公居住兩用,丁魁楚的總督府也不例外,前後幾進的院,被朝廷部各自瓜分,一個部佔一兩個跨院,一間房上掛個門牌就是一個司,好在部的人員都沒有湊齊,勉強也能擠下。
兵部在部地位居,但眼下屬于戰爭時期,兵部就比較強勢,獨自佔了兩個院,張家玉前些日來過幾趟,還算熟門熟路。
他直接找到兵部的安侍郎,簡單客套幾句,介紹了一下情況,又拿出一封疏,請他批閱。
安是汪克凡派系的人,前些日才剛剛出任兵部侍郎,和新安縣令陳兆安一樣,都是為了隆武帝移駕桂林,汪克凡派系才突然發力,保舉安搶到了這個官職,雖然隆武帝已經確定移駕桂林,這個兵部侍郎也不會還給南方派系。
兵部侍郎等于兵部的副部長,一般有兩個,受兵部尚書領導。由于兵部尚書郭維經已經入閣,有更多重要的工作要做,所以不管兵部的日常事務,安在兵部就能當一半家。
張家玉平常來討要糧餉,安和他沒什麼關系,當然不會幫忙,現在有汪克凡打招呼,情況就不一樣了……所以張家玉的事情辦得很順利,對他的所有要求,安都全部同意,除了銀給的少一點,各種武器裝備都足額調配。
「張給舍(給事的俗稱),拿了銀之後,盡快離開廣東,不要讓我難做哦。」大家都是自己人,安笑嘻嘻地開起了玩笑,但他說的也是實情,兵部是南方派系的地盤,安剛剛上任,也有他自己的難處。
對安比較有利的是,花了這筆錢之後,就解決了那一萬義兵的大麻煩,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對其他人也好解釋。
「下官也想早日離開廣東……」
張家玉剛剛說到一半,突然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好幾個人搶著說話,一聲比一聲高,越來越激烈。
怎麼回事?安和張家玉一起邁步出門,循著聲音找去,卻見兵部的院外面圍著一群官,正堵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年官大聲吵嚷。
「朱天麟,你這士林敗類,還有臉說這樣的話!」
「是啊!張獻忠火燒鳳陵,是我大明不共戴天的仇敵,豈能招撫?」
「真真是昏了頭!當年又不是沒有招撫過張獻忠,不過是個反復無常的小人罷了,豈能重蹈覆轍……」
這一群官義憤填膺,好像要把人群的朱天麟撕碎,朱天麟卻語聲綿軟,溫爾雅。
「此一時,彼一時,滿清勢大,只有招撫張獻忠,才能與之相抗……」
朱天麟是蘇州人的代表,外柔內剛,說話一向不急不忙,但認準的道理卻從不會輕易讓步,雖然在幾十個人的圍攻下,也面無懼色,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
……
PS:張家玉和朱天麟的事跡被歷史掩埋,幾乎已經被人遺忘了,很希望能寫出兩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奉獻給各位書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