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澈杵著忘了動作.她一個人捱過孤獨的幾年.沒有人給過她關心.過去八年里唯一的那一個.也被她親手殺了.或許這樣的空白是一種懲罰.久而久之她都已經覺得.可以不需要了.
然而這一刻再得到的時候.這種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溫暖.對她來說竟會生出一種貪念.渴望得到更多.甚至渴望被那個人.被更多人關心.
她垂下眼臉.默不作聲地斟滿一杯.履行不願作答的承諾.而酒杯遞到嘴邊.也修攔住了她的手︰「這並不算個問題.你不回答也無妨.」
「啪嗒」一聲.一滴淚碎在也修手背.
景澈望向也修.這張臉沒有神情.擺著對一切的漠然與冰冷.她大概猜到.這與千年之後的也修是同一個人.只是這個時候他的生命還沒有被她干涉.往後千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也無法預料.
然而此刻她的堅持有些崩塌.也許是因為一句話.也許是因為這個人.她捂著面具.故作鎮定卻仍有哽咽的聲音悶悶的從指縫中傳出來︰「是啊.如你所說.我很不好.赤溟蠱在我身體里像是一個魔鬼.到處撕裂我的血肉與靈魂…可我並不恨那個給我喂蠱的人.我覺得是我活該.這種痛像是一種報應……報復很多年前我對他于世難容的不倫之心.」
她抓起酒杯一口飲盡.她嘗不出味道.只知道一股冰涼灌在喉中.再抬頭時.面具後幽深的瞳仁又恢復了常態︰「將死的時候.你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麼.」
也修小口抿酒.大概這個味道對他來說實在無法適應.每咽一口都需微微皺眉.一杯酒許久才喝完.他在沉默中側過臉望向祭祠里的神像.這是他第一次用從這種回眸的角度看著神.身體里好像有什麼在酒精的喚醒下要沖破牢籠︰「我啊…我會去擁抱這座神像.」
景澈以為他醉了.試探著望向他眸子.而他依然澄明.他們臨終前的遺願听起來都是有些滑稽.她笑了︰「很小的時候我以為.我的遺願是看到天下統一.八荒百姓安居樂業.現在做的.竟然不過是偷他的酒.想偷來這種讓他醉的味道……可惜的是.我至今還不知道酒的味道究竟如何.」
她以為能偷回來那種時光.歲月還靜好的那個時候.他在日光中對她舉杯.張開嘴唇似乎在說什麼.而她卻覺得一切聲色分明近在咫尺.卻又那樣的遙遠.
「活得太久.很多事情都失去了意義.也許這不算遺願.只是我終其一生都無法、不敢做的事.」
景澈一杯接一杯地喝.那種冰涼的感覺似乎能暫時麻痹體內的痛楚.她已經忘記了說好的規則.聲音因為微醉而顯得飄渺︰「既然你可以超越人的極限活這麼久.為什麼如此簡單的事情都不敢去逾越.那你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我不敢對神不敬.」
「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我與族人的身份是神的守護者.」也修同樣不勝酒力.此刻白皙的臉龐泛起微微的紅.「神賜予我的能力是抹去記憶.神無法干涉人的一切.所以若是有人看到過神.那麼就由我負責抹去人的記憶.」
景澈反而有些同情地看著也修.「兩千年如一日.會很難捱吧.」
也修搖了搖頭︰「這是守護者的使命.」
「使命.呵.」景澈微有不屑地一笑.「曾經也有人告訴我.我身上留著不一樣的血.我的祖先繼承了神的血統.這種血統的純正能保證我們族人永遠統治大陸.可是後來.不是我放棄了使命.而是使命拋棄了我.」
「命中既定的.並不會因為世人的改變而磨滅.」也修定定地注視著紅衣.他的話里悲憫.「使命不會因為你身份的改變而消失.」
景澈仰面躺倒高低的台階上.懷里抱著酒葫蘆.視線里是驟然開闊的夜空.不知哪處有風拂過.
「世人從來都沒有需要過我.他也是.」
也修看到她面具後的眼楮黑漆漆的.像是藏了千回百轉的悲哀.這雙眼楮讓他突然想到神.過去太久她的模樣已經模糊.唯有那雙眼楮.驚心動魄.在記憶里恍若昨日.
「如果不是因為快要死了.從帶上這張面具起.我大概不會想到我還能同人講訴這些秘密.」景澈的手臂橫亙在眼前.遙遠處一兩抹燭火在眼底明明滅滅.「師兄.謝謝你.」
「我不是你師兄.」
景澈自顧自接著說︰「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他縱容我的一切.他不會怪我.他若是覺得不好的原因.只是因為我把自己弄得很慘.」
景澈泫然一笑.張開嘴把葫蘆口朝下毫無文雅地往嘴里灌酒.酒順著嘴角滑落衣襟.濡濕一片︰「偏偏這麼好的人.我沒有注意過.而是費勁心思喜歡一個不可能的那個人.那個人嗜酒如命.滿不正經.可他在我眼里就是神.觸手可及的神.雖然我總是膈應他.假裝鄙夷他.甚至樂此不疲的激怒他……」
景澈醉的不清醒了.她開始哭.「曾經我真的很愛他.因為愛的時候我不知道.有朝一日他會親手把我打入地獄受苦.幻火焚場里的火燒在身上像是五馬分尸.後來我才知道.這懲罰奪去了我的三魂.從此我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我把整個身心都托付給了他.他卻不信我.偏偏要反復傷我.甚至娶另一個女人.甚至會為了那個女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拿劍殺我.哪怕到最後.他也堅持認為.我是畏罪潛逃.我沒有罪.所以我要活著.哪怕我做了比死還要痛苦的掙扎.」
「別喝了.」也修奪過她的葫蘆.
景澈緊緊抱著葫蘆.惡狠狠地瞪了也修一眼.已經語無倫次︰「我曾經一直在想一件事…他那麼寶貝他的葫蘆.是不是只要我抱著他的葫蘆.他就永遠沒辦法拋棄我.」
然後她突然坐起身.拍了拍也修的肩膀.若有所思地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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