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人能反駁黛玉,但哪怕是後世穿越而來的迎春,其實都覺得黛玉這話有什麼不對,心中難免糾結。接下來的一路上,都沒人說話。
倒是青玉,她听了黛玉的話就頗為高興。
黛玉的話有道理啊!
而且,四書什麼的雖然也讓人頭痛,但要是一和女四書什麼的相比,那就顯得太親切了。
當然三春的糾結太明顯,連青玉也看在眼里。探春惜春也就罷了,迎春的糾結模樣,卻讓青玉很高興。
這兩個晚上,青玉也不是傻的,她看得出來,自己在現在這個迎春的眼里,就是個「無知的、可能惹麻煩的小姑娘」。
這迎春就喜歡擺出一副「我什麼都知道」的淡定專家模樣來「教導」她。雖有些話確實有理,青玉的心里依然不舒服。
此時終于看到她吃癟,哪有不高興的?
——笨蛋,連這個都不懂,這是啟蒙問題啊啟蒙問題。用《女訓》這些東西啟蒙和用《四書》啟蒙造成的觀點上的必然差異啊!
青玉得意洋洋的想,渾忘了她在北上時的震驚和得出來的不樂觀的結論。
沒錯,黛玉用四書啟蒙,將聖人之言視作真理,在這個時代和人辯論,只要口才夠了,自然就佔據了道義的制高點。
但為什麼現實中教導女孩子,卻用女四書而不是四書?哪怕對真正的內宅貴婦來說,這些玩意只是拿來做樣子的,沒人在事實上遵守?
當然是因為,這些東西,雖然都是女性所寫,卻本質上是男人對女人的要求!
這些東西寫出來,看似是用來教導女人的,實際上卻是用來討好男人的。這是男權社會的必然結果。直到後世,說是女權解放,事實上都還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打心底的希望女人全部遵守這三從四德呢。
這些道理,在注意到黛玉的文人本性之後,青玉就已經仔仔細細的思考過了。雖然她沒有得出那麼詳細的結論,但心里也模糊的有所感覺,並且得出了最直接的後果——
用四書啟蒙的黛玉,絕不會比用女訓啟蒙的貴族少女更適合這個時代!
從這一點來說,黛玉的悲劇命運幾乎是一早就已經注定了的。因為她的性別為女。
但此時看迎春的模樣,青玉就把她曾得出的不樂觀結論給暫時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一路都笑意吟吟的。她顯然還忘了另一件事——
她知道黛玉這態度是啟蒙的書籍使然,是她的真心。可旁人會這麼認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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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墨玉也早早的回來了。
他心里也知道林如海的處境微妙,故此送信之後,並不肯留在旁人家用膳。寶玉因要補課,就回來得晚些——他甚至是在晚膳後才回來的。
而他們因為白天的活動,看來都比上了大半天課,卻也玩了小半天的姑娘們要疲勞得多。
尤其是墨玉,看著黛玉,簡直要嫉妒了。
對黛玉來說,上課本來就很輕松,而人際關系這方面,她雖然不是揮灑自如,但心態比前世要好太多了。不和人玩文字游戲,也不勾心斗角。所以等到墨玉看到她的時候,忍不住就在心里嘀咕——
誰說這姑娘是個病秧子的?這精神這氣色,有半點病秧子的樣子嗎?
雖說黛玉長得單薄了點兒,但剝離「病秧子」這個既定的印象之後,後世里那些「死要瘦」的女孩子們的印象就自然回歸了。和那些女孩相比,黛玉的氣色還好不少呢。而且她胃口也顯然不錯。
因為有既定印象的緣故,墨玉並沒有注意到,黛玉的精神氣色,其實是她重生以後慢慢變好的,他還當是既定印象造成的錯覺。
不過,墨玉雖然心里有些小嫉妒,面上卻沒表現出什麼來。倒是晚回來一些時候的寶玉,臉色是肉眼可見的差勁。哪怕在賈母面前盡力掩飾了,可在這里坐著的,只怕也只有青玉,在觀顏察色上差一些了。除了她,誰都看得出來!
賈母就不悅,直接問他,「難道路上有人欺負你了麼?」
她並不問是不是在廣法寺吃了虧。
以廣法大師的為人,就算是懲罰寶玉,也肯定是有理有據的。而之前的許多例子證明,寶玉也並不會為了這個不高興。他早熟,知道廣法大師的懲罰都是為他好。
寶玉一想,這事情轉天就能哄傳得滿京城都知道。
于是,他喝了口茶就說,「不是有人欺負我……我回來的時候,恰好看見一隊羽林衛出城,殺氣騰騰的。我就嚇了一跳,忙找人打听了。誰知還真是出了大事——衛若竹那幾個人,都死在西山那邊了。本來他們去游獵,這事情一時半會的還發不出來。但衛若竹也是個狠的,硬是跑到了黃晉寺那兒才死,據說那樣子……」
寶玉打住了話頭。
據說那樣子是很慘的。他打听的時候,都幾乎被那順天府衙役的說法給嚇到了。雖然肯定有夸張的成分,但衛若竹是頂著重傷逃亡的這一點,肯定是無誤的。
既然重傷,樣子想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血流了一路。
但就算是寶玉打住話頭,附近的那些丫鬟婆子,連著幾位姑娘,乃至于賈母的臉色,也都變了。
黛玉也不例外。
她見過賈府的敗落。寧府抄家時的情形,因她扶著賈母,也瞧見了——那時候哪里顧得上什麼大家閨秀不能輕易見外人的說法?
但死人?她真沒見過幾個。就是她自己前生死後的模樣,她也沒見著。
而這個衛若竹,又是她前一天才隔著紗簾偷看過的。那時候黛玉還稍有些稀奇,不料那樣面若冠玉,只如貴冑公子的少年竟是羽林郎。沒想到隔天就听到了他的死訊。死得還很慘!
黛玉的臉色,也白了。
只有墨玉依然保持鎮定。上過特殊戰場的前軍人對死人這種事是不會害怕的。但他在乎寶玉這番話背後的信息。
「……幾個人死了,包不包括那個韓奇?」
寶玉看他一眼,道,「衛若竹死前喊了一句‘韓奇害我’之類的話。此後也沒人找到韓奇。如果不是同歸于盡的話,那就是已經逃走了
墨玉就沉默了下去。
——不會吧!?以韓奇那為爭奪青樓女子念出《沁園春雪》的白痴水準,居然能反破了衛若竹那些人的局,把他們殺掉以後逃亡!?
這太不可思議了!!
墨玉簡直是在心底咆哮起來。
就在墨玉都無語的
時候,就能看出什麼叫「姜是老的辣」了。
听見說「衛若竹等人死了」,賈母也只是皺了皺眉而已。經歷過靖難之役,從金陵逃出來的老人家,能沒看過幾個死人?
听墨玉說起韓奇的事,賈母的皺眉表情也就恢復了正常。不過,隨著雙眉的舒展,惋惜哀痛的神情卻也很快浮現。
「……韓家這次可真是……」賈母道,「衛家那孩子我見過,生得好,性情也極好的,又有本事。誰知道竟出了這樣的事
她殷殷叮囑道,「寶玉,你即認識他,就斷不可缺了禮數。也不用等,等會兒你就去找鳳丫頭,讓她幫你厚厚的備一份禮
寶玉忙應了。雖說他的重點其實不在這兒,但賈母這些話的意思還是很好領會的。
賈母只字不提韓家。
不管韓家原本的打算是什麼,這件事一出來,韓家與衛家那幾個家族已是徹底成了死仇!這時候想兩面都不得罪是不可能的。
于是,賈母毫不猶豫的選擇了衛家與他們的同盟。
不管衛若竹等人原本起的是什麼心思,他們一死,原本的錯就都被抹消了。而殺死羽林郎的罪名,莫說是韓奇那個無官無爵的家伙,就是錦鄉伯一家,只要把事情確認了,他們也一樣擔不起!
看來以後又要少一家老牌勛貴了啊。
賈母如此在心中嘆息著。但她到底是老人家,並不願意多理會這些事。見寶玉應了,立刻道,「如此也就罷了。這些事你平白說出來嚇你姐妹做什麼?還不給她們道歉?」
一邊說,一邊又攬過了黛玉安慰。
寶玉也注意到了這個。他大是不好意思,忙站起來給姐妹們團團作揖。
黛玉這會兒也差不多緩了過來。
也正因為她沒見過什麼恐怖的尸體,也不曾看過什麼恐怖小說,就算是想嚇唬自己,也想不出什麼恐怖的畫面。
只是臉上的蒼白,一時間還無法徹底恢復。
而她受著寶玉的道歉,也只是略點了點頭,並沒說什麼。反倒是在之後,目光跟著寶玉走了一圈。見寶玉只說「不意沖撞了姐妹們,萬望寬恕」之類的話,默默的垂下了眼簾。
——如果是原本的那個寶玉,姑且不論,他不會在姐妹間說這樣的傳聞。就算他不小心說了,此時道歉的對象,也絕不會只是自己的姐妹。
還會包括這滿屋子的丫鬟。
他也有些紈褲習性,可在這方面絕不會含糊。哪怕是在他母親王夫人面前不好做得太明顯,眼神和手勢上也會有所顯現。
終究,不再是寶玉了啊。
黛玉覺得,自己已經不再需要更多的信息來讓她分辨「真假寶玉」的問題了。但是,看到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她卻總是忍耐不住的,在心底比來比去……
或者說,回憶那個記憶中的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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