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玩文字游戲的人,雖听出了這百戶的那點兒小心思,可就算是換個地方,也未必會計較。不過,知道了這百戶不是個硬氣的人,他說話的語調也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當下就道,「這位百戶,我們這兒又沒有官身,自然談不上什麼恕罪的話。但這樣的大事,等到到家,總要和父親交代。那欽犯韓奇姑且不談,他妝成那樣,只怕事先也沒人認出他來,驛站又是只認驛的,這個也就不說了。只是後來這些黑衣人,我倒想問百戶一番——在我等喊出院中有了賊寇時,那些黑衣人可在驛站之中?」
那百戶先前光顧著接收犯人了,倒沒听見黛玉的那番話。
如今被這麼一問,竟還有些不明所以。不過,要光說問題的答案,倒是十分確切,「……不瞞林大公子,此處地處東昌府南,人手還算充足,每日夜里都安排人手觀察四周的。加上在下領人過來時也不曾想到是欽犯韓奇,只道是普通盜匪,沒帶上全部人手……是以還是能肯定的,這些盜匪必然是之後闖進的,趁著我領開了部分人手以後!」
這時,又有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卻是之前先後莫名跳進了院子里來,幫忙抓了幾個人就在那里袖手旁觀的兩個女子。
此時,穿米色衣服的那個女子就道,「我們姐妹兩個本有要事,正干夜路,卻見這批匪寇從河里出來。就徑自奔了驛站。擔心此處商旅受劫,這才趕來相助。」
姑且不說這女子的話,便是那百戶的話也足以說明,那些黑衣人是一闖進來,就徑自奔了這個院子。
墨玉的臉色陡然黑了下去。
不遠處站著的黛玉也冷哼一聲,忽地道,「鏤象牙為籠而畜之,以萬金之資付之一喙。」
墨玉顯然知道黛玉說的是什麼。臉色更黑了。
而雲陌雲鴻父子兩個對望一眼,竟似乎也知道黛玉這番話的意思。
那百戶卻是模不著頭腦,張望了一番,到底確認這身量高些,衣衫上血跡明顯的黛玉乃是「大姑娘」,不由恭謹問,「林大姑娘的意思是?」
墨玉卻不讓他和黛玉搭話。只是道,「雖終究還是有些逃走了,但我們擒拿的這些匪徒,想來也能問出些東西。還請百戶好好審問,以追究竟。」
百戶其實也知道,和姑娘搭話終究不妥。
略沉吟一番,忙應了。招呼著兵丁將那些受傷的盜匪乃至于死亡的盜匪尸體全部移走,處理、審問。
墨玉再次皺了皺眉,光明正大的對雲陌道,「雲公子,還麻煩你幫忙看著一些。若是百戶手中人手不足,你也可以幫幫忙。」
這其實是讓他打听消息的意思。
雲陌自然听得出來。
心想這小小年紀的公子思慮倒是周全,倒不由得一笑,拱手應了。
——要是這天底下官員的兒女都能如林家這兩個兄妹一般……
轉過身去,雲陌剛想到這兒,卻是忽然冷笑一番。
——若都是如此。只怕那皇帝老兒,反倒要坐立不安了!
雲鴻站在更遠處,卻是問墨玉,「這兩位女俠……」
因那兩個女子都是江湖人,雲鴻雖見識了些墨玉的為人,但還是怕墨玉太過怠慢。且她們也算是闖進來的,就算是為了幫忙……
若是要留在這驛站之中,也要有個說法。
可墨玉本來也就沒忘了這兩個女子。且她也早就抽空觀察過了。這兩個江湖女子一直站在院落一角,對著滿院子的死傷顯得十分自若——不像黛玉青玉兩個,及那些丫鬟,都不願細看。
穿著米色衣服的那個形容端麗。顯得大方熱誠些,穿著淺紅色衣服的那個容貌明艷,卻是始終都一臉冷漠。
略一思忖,墨玉就問一邊的雲鴻,「不知那兩位女俠是否會有所避諱?」
雲鴻心知這是說男女大防,一時間倒有些啼笑皆非,心想便是老辣,也到底是個大家的公子哥兒,忙道,「江湖女子,哪能顧忌許多?」
墨玉倒是特意搖頭一嘆,這才走到那米色衣服的女子身前,拱了拱手,「多謝兩位女俠相助,不知何以為謝。只是……」
「只是我們不能住驛站是吧?」米色衣服的女子似乎十分理解寬容,隨即豪爽道,「也不用謝。不過是路見不平罷了。更何況,我看你們也是莫名被連累的。」
墨玉還不及再謝,一邊的那個淺紅色衣服的女子卻是嗤笑一聲,接話道,「那邊的小姑娘,說你們這是‘象牙籠子’,不是嗎?」
米色衣服的女子立時皺眉,「雅楠!」
之前黛玉的那句話,因著有些拐彎抹角的緣故,至少如寶玉、青玉等,都是不曾听懂的。粗通文墨或者不通文墨的更是如此。
听見這「雅楠」如此說,墨玉的眼中掠過幾分詫色,「舍妹受了驚,言語上難免有些失措,倒是讓兩位姑娘笑話了。是了,得了兩位姑娘之助,偏又不能好好招待一番,總不能連兩位的名字都不知道……請兩位姑娘賜下姓名,好日後報答。」
這話听得帽紗下的黛玉挑了挑眉。
她哪里言語失措了?
不過他這養兄……之前和如今的這番作態,這是對雲家有了警惕呢,還是純粹擔心這兩個女子的來路?
若沒有之前對雲鴻的那一問,讓他顯得「重規矩」,這會兒不留人,可就要顯得沒誠意了。
——雖法理上是不能留這兩個路過的,但如今他們要真是留了客,那驛臣和百戶能說什麼!?
不過。固然墨玉先前已經打了底,但那兩個女子中,卻顯然有一個不願意領情。
雅楠就道,「何必這麼緊張兮兮的?我們雖是江湖女子,字也還認得一籮筐,雜書也看過兩本。這林大姑娘是不是言語失措,我們倒還有點底,用不著你在這里假兮兮的。花梣。我們走!」
這麼一說,雅楠卻也不走正路,竟是直接一跳,跳上了院牆。
花梣露出個苦笑,朝墨玉拱了拱手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跟著去了。
這一幕。看得始終沒怎麼听懂的青玉在帽紗下的一雙眼楮閃閃發光,羨慕不已。
——輕功啊!這世上真有輕功啊!
另一邊,寶玉卻有些不好意思的不恥下問,「林大妹妹,我可是個讀書讀得不夠的。你剛才那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黛玉還未答,那邊墨玉已經轉過了頭來。「還能是什麼意思?我們的消息被透給了那韓奇,就讓韓奇得了個不至于被身邊女人連累的機會。又有人把韓奇的打算透給了後面那批匪徒,好讓韓奇不至于能借著我們的力量,輕易月兌身!」
寶玉嘆道,「這個我倒是听出來了。」
沒听懂的只是黛玉那文縐縐的話。
墨玉冷笑一聲,「既然如此,大妹妹說我們就是那養斗蟲的人給斗蟲安排的象牙籠子,有什麼錯?」
寶玉的臉色頓時也變得糟糕無比。
早在黛玉做分析時,寶玉便忍著痛細听,故此。前因後果其實已經想明白大半。但听見黛玉的這種比喻,還是頓時覺得怒火奔涌而上!
但在同時,他又有點無奈,「林大妹妹,你這比方?」
黛玉道,「我又說是象牙,又說是萬金,還不夠貴重麼?」
墨玉一說明白是「斗蟲」。便是雲家的標師,也明白黛玉之前那番話是什麼意思了。不知為何,听黛玉這麼說,倒多半有種哭笑不得之感。
青玉和雲蘿兩個更是「噗嗤」一聲。非常直接的笑了。
黛玉這會兒倒是嘆道,「雖這麼說,還是等等那百戶的消息吧。也不知那些人能說出些什麼來。」
她之前也覷了幾眼。
那些尸體和傷者血淋淋的傷口,就算是在極為昏暗的光芒下,也看得她十分難受。若非是心情壓抑,她其實還真不見得會想到那樣的譬喻。
而且,經過那麼一番打斗,她們之前進來時還打理得相當不錯的這個小院,已經被劍風刀風掃得不成樣子了,更不知染了多少血跡。
黛玉素來喜風雅,好花草,看到這一幕,也一樣是心中壓抑。
于是,黛玉那麼一說,敏銳的朱鷺立時听出了黛玉的倦怠,忙道,「姑娘還是快進屋休息去吧?也好讓他們收拾一番。再說,出了這樣的事,只怕等會兒驛臣也要來……」
黛玉這次就點了點頭。
青玉也忙過來,「姐姐今晚和我一塊吧?」
她也知道,那屋子住不得人了。
黛玉沒有推拒,由青玉挽住了她,往房子里走。但沒走兩步,黛玉卻又听見,珍珠和晴雯兩個在那里請了標師到一邊去詢問,寶玉這樣的傷口,平日里要有怎樣的忌諱。如忌口一類。
再想想之前一直都不敢吭聲的茗煙和鋤藥兩個,原本有些矛盾的心里倒是再次靈光一閃。
只是,她想到的事情目前做起來不合適,也就暫時罷了。
黛玉卻不知,等到她和青玉兩個進了房,墨玉便走到了寶玉的身邊,拾起了那兩支沾著血跡的弩箭,道,「大妹妹雖然聰穎,但這個‘旁證’,她倒是忽略過去了。到底是不知兵器之故。」
寶玉也冷笑一聲,「不錯。這等精制弩箭,還是沒有銘文的,居然出現在水寇抑或海寇的手里,我也很想知道,督察院、兵部和軍器局都干什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