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讓所有人不可思議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就是靈魂來自後世的迎春都不可置信。
以至于在一段時間內,黛玉原以為會第一時間出現的斥責聲或者「衛道聲」或者別的什麼更激烈的反應都沒出現,反而又是一片死寂。
雖這次死寂的範圍比之前要小得多,但因為局限在一間小小的屋子里的緣故,反而更顯得沉悶。
目睹這一幕,黛玉沒有一點兒一鳴驚人的喜悅。不知為何,她覺得自己很不喜歡這樣。或者說……可悲?
在一片寂靜中,宋清漣的大丫鬟首先反應過來。
眼楮都哭紅了的這個丫鬟驚喘一聲,飛快的擋到了宋清漣的床前。倒像是跟在元春身後,身材小小的黛玉是什麼洪水猛獸一樣。
這個舉動驚醒了不少人。
如迎春和寶釵,都有些欲言又止,卻又終究什麼都沒說。
還是元春先皺了皺眉,說道,「黛玉,雖你心善,卻也切記,不可因善心而亂了分寸。女兒家的名節要緊,哪能輕易見外男?就是緊急時分,也要想著名節事大。雖有事急從權的說頭,終究也不到這般緊急的地步……你年紀還小,日後卻要學會分辨這些。」
元春做了結語,旁人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黛玉這番話能不能實施姑且不談,只要傳出去,是她的閨譽要先一步受損!
黛玉自己也知道這點,所以她明白,元春這番帶著斥責意味的話,其實正是在維護她的名譽。
雖說這並不是出自純粹的善心,黛玉也有幾分感念。不過……
‘抱歉了。’
黛玉在心中說了一句,卻是絲毫也沒有被元春斥退。反而再次看著元春開口道,「可是才人,若是有人用邪術害了宋姑娘,這用邪術的。是男子還是女子呢?」
元春有些奇怪的看著黛玉。
大概是從挺身而出說要隨行起,這姑娘就在一點點的改變她在她心底的印象。她本來以為,林家的大姑娘是個有著合香才能(林家的後人,這很正常)但終究年紀還小,稚氣猶存的大家閨秀,但現在,她卻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個和她受過一樣教養的姑姑。
或者還有些不同之處,但在燈光下,小姑娘的眼神再看不出半點稚氣,反而有著洞察世事的睿智!
現在她問出來的問題。連她都還沒來得及仔細考慮。不過……
迎春在一邊已經開口了。「既然邪術是在溫泉那邊使用的。又害了宋姑娘,下手的人定然是女子無疑。是了,如果這樣假定,那麼。邪術又是從什麼地方傳進深宅大院的?前些時候,寧府那邊就出了一樁事,如今也不怕丟丑,只好說出來了——正是一個姨娘,勾連了一個道婆,以邪術謀害正室。而那道婆,以往也常出入其他深宅大院,不曾露出真面目之前,都听說是好的。」
迎春看黛玉的目光也有些異樣。「所以林大妹妹的意思是,若想要解救宋姑娘,只怕如今道姑等人都不可靠了。不過,林大妹妹年紀到底還是小些,只想得到近處的人。宋姑娘的事。自然還是請些年高有德的高僧來做法才好。」
迎春也和元春一般,在為黛玉開月兌。
然而,黛玉卻還是沒有領情。她沖著迎春古怪的抿唇一笑。笑得連迎春這樣的人,不知為何心里都有些毛毛的。
果然,黛玉接下來就道,「才不是我年紀小,只想得到近處的人,是才人並二姐姐都矯情了才對。但才人和二姐姐倒是沒有必要特意提醒我,這世人都相信‘年少必無德’的。我那麼說,只是不想別人認為我無德,我便自己也當自己品性不佳罷了。至于宋姑娘的事,又沒有我來做主的道理。」
這滿屋子里的人,除了少數的侍女,絕大部分都是聰明人。
故此,她們再一次差點就被黛玉這番「貌似離經叛道」的話說得啞口無言。
張灤是外男,王太醫是不是?當然也是。
那麼,同樣是外男,為什麼不能請張灤來呢?不是因為他沒本事。相反的,幾乎人人都覺得,在這方面,張灤的本事肯定比那些出名的和尚道士強。
不請他,僅僅是因為他太年輕。
可年輕男女見了面,就一定會私相授受嗎?
自然不是。
只不過,在世人的眼里,似乎見了一面,就有男女私情了。而世人這麼認為,則當然可以解讀為,世人將年少的男女都當做了「無德」的賊來防範。
然而,有些事情,卻是做得說不得的。
年輕的姑娘們,自然是不樂意認為自己品性不佳,可又有誰願意明說自己畏懼人言?
而年長的嬤嬤,乃至于婦人,又有誰好說,自己是將年輕兒女當做無德之賊來防範的?
黛玉把話挑明了,並不能為她博得任何好感。而這話只要傳出去,首先會被敗壞的,依然是她自己的閨譽。
哪怕她說得話都是事實,都有道理。
也是以,能想明白這些東西的迎春探春並寶釵三個都不可置信的看著黛玉。旁人或者還可以覺得,這是黛玉本身的性子——過于直率、言辭肆無忌憚。
她們卻知道,黛玉一定明白說出這番話的後果,她是明知道後果而依然這麼做的。
也就是說……
這是黛玉在故意敗壞自己的閨譽?
簡直不可信!
寶釵等人卻又想不出別的理由。
最終,在一片不可置信,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的人群中,花梣最先開口,「才人,這靈玉並無庇護、治療之效。不知道是不是該請太醫來看看如今宋姑娘?邪術都是傷身傷神的。」
元春輕嘆一口氣,深深地看了黛玉一眼,頭痛異常。
雖她有心維護,但黛玉那番話,卻讓她圓都不知道怎麼圓起來。說得太直接太明白了!
「請王太醫來吧。」最終,元春第一次發現。她竟然只能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當黛玉沒說任何話。這大概是目前最好的處理方式。
「雖晚了些,如今也顧不得了。這一日里宋姑娘已經遭了兩次罪,只怕不只是受了驚嚇。我們在這里守著就是。」
黛玉沒再吭聲。
如宮萱那樣的姑娘,也一樣沒吭聲。她們能說什麼呢?在她們對黛玉最開始的提議做出反應之前,相關的話都已經說完了。
難道她們能附和說,把那個張清源請進來嗎?
不過,之前始終沉默的寶釵還是將黛玉和探春都拉出了屋子,一邊笑道,「這兒已經夠擠了。宋姑娘如今的情形。還是別悶著她的好。」
而等到將黛玉拉出屋子。到了廊下,見得四下沒了外人,寶釵忍不住就皺眉小聲道,「林大妹妹。這是怎麼回事?」
探春這也才恍然驚醒,也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看著黛玉。
黛玉笑著反問道,「我說得沒有道理麼?」
寶釵的雙眉卻半點沒有松開,「‘人言可畏’也是一種道理。」
黛玉依然笑問道,「哪種道理大些?」
寶釵一時無言。還是探春道,「不管大小,哪有為了一種道理,不管另一種道理的道理?」她到底也有些著急,措辭都顧不上了。
黛玉卻是點頭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她太過理直氣壯,倒叫探春再次無言可答了。畢竟,雖然都是「道理」,她們兩人也並非不知,哪種「理直」。哪種「理屈」。
于是,千萬種不知該如何表達的感慨最終又變回了同一句話。
寶釵搖頭,再次問道,「林妹妹,為什麼?」
這次的問題,已是單純的疑惑超過了質疑。
黛玉依然笑道,「二姐姐為何要去從商?當初為何要從淨居寺離開?」
寶釵的雙眉皺得更深了些,臉上卻多出了兩分了然之色。
黛玉道,「看,寶姐姐你也是明白的。我倒要再問,是那個嚇退千戶的二姐姐討喜些,還是之前的二姐姐討喜些?」
寶釵依然無言。
探春卻道,「林姐姐,你那樣可是不會討喜的。」
黛玉點頭道,「道理卻是一樣的。」
是的,到了現在,已經不只是為了自保而自污。黛玉真切的感覺到,這樣做更讓人高興,讓人快活。
既然不甘心,那就去做讓自己可能甘心的事情好了。雖最終未必能夠甘心,但總勝過一直不甘心不是?
可惜……
黛玉也知道,她可以這樣做,終究也是因為得到了父兄的理解和支持。這讓她沒有了後顧之憂。
面前的這兩人,寶釵也好,探春也罷,便是心中有多少不甘心,都終究是不敢和她一樣的。
這會兒,花梣和雅楠兩個也走出了宋清漣的屋子,看來她們也是無事可做了。只是,就在寶釵探春沉默,而黛玉望向她們兩人時,花梣卻拉著雅楠走了過來。
花梣先行了一禮,隨即,雅楠有些不甘不願的,到底也還是行了一禮。
花梣道,「林姑娘,公子並不喜歡我們服侍,故此,我們姐妹兩人倒是常在江湖上漂泊,為公子處理些小事。故此說話爽直些,姑娘也莫要在意——姑娘這般的豪俠氣概,便是江湖女兒間也難見呢。真不愧是玄陽道長所說,身有正氣之人。」
黛玉奇道,「所以你們倒特意來向我告別?」
花梣笑道,「沖著姑娘之前的話,也該來行一禮的。」
這會兒,雅楠始終沒有再吭聲。不過看她的神情,顯然也比之前柔和了不少。至少,黛玉再感覺不到那麼明顯的敵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