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黛玉所言,時近年關,又有祭天一事,林如海冒著風雪北上,王子騰也暫時顧不上王仁提親被拒的事情——
賈府中一時無事。
黛玉趕著買下了一個距離林家新鋪子不遠的院子,第二天,林如海與林墨玉父子兩個,便領了幾十個家人並三車行禮頂著風雪趕到了京城。
以閣老的身份,這樣的排場略顯寒酸。雖是很能得士林清議的贊賞,但跟著黛玉姐妹到城外迎接、幫忙的賈家下人,以勛貴家的眼光看,卻有不少人面上不顯,心中不以為然。
可見不同人家不同風氣了。
不過,便是清楚的知道這些,在父女兄妹相見之際,如林如海黛玉這樣心知肚明的,也沒有誰去計較。
黛玉本來尤其擔心,這樣的天氣趕路,自己的父親會支撐不住。但彼此一見,卻放下了心——雖然林如海也確實是清瘦了些,可臉上卻更顯堅毅,且精神矍鑠。
等寒暄了幾句,在旁邊沉默的等著的朱嬤嬤就走上前來,行了一禮,喚道,「姑老爺。」
林如海打量了朱嬤嬤一番,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你是……朱……嬤嬤?」
朱嬤嬤忙應道,「正是老奴,倒沒想到姑老爺還記得老奴。」
林如海嘆道,「記得的。當初玉兒出生時見過你一次。這幾年倒是見老了。」
朱嬤嬤笑應道,「可不真是老了。」
其實,林如海可不只見過朱嬤嬤一次。當初林如海娶賈敏時,朱嬤嬤就是賈母身邊的大丫鬟了。後來配了人,得賈母信任,賈母是常派她去看賈敏的。尤其是林如海任京官的時候。她自然也見過林如海幾次。
當初黛玉那個夭折的親弟弟出生的時候,她是身子不好。否則也要跑一趟的。
但林如海哪能一一記得?
朱嬤嬤自然也不會提起。
略過這個問題,朱嬤嬤笑道,「這幾日里。老太太早遣人去瞧了撥給姑老爺的官宅,年前事忙。工部雖撥了人手,總不足夠,盡管不是年久失修,卻也是差了不少。新買的宅子就更不用說。再者眼看便是年節了,姑老爺這兒年貨也必然不及置辦。老太太早遣人先收拾了一間小院子出來,問姑老爺是不是先到府里去住上一陣?」
年前剛剛趕到京城,宅子沒收拾好。年節的東西沒怎麼準備,到岳家去暫住幾日,確實是應有的選擇。
何況朱嬤嬤不必其他人,這話說得十分得體。
然而……
林如海想了想就道。「官宅是聖上所賜,能住人也就罷了。我整頓一番,若是明日里聖上不召見,我徐了職便去拜見岳母。至于年節所用之物,也使人先置辦了些。倒是不為難。」
朱嬤嬤詫異的看黛玉。
黛玉早低下頭去。因天氣寒冷,黛玉身著鶴麾,側臉都隱藏在了毛皮的掩映之下。朱嬤嬤也看不出來,黛玉是否知道,林如海使人提前在京城置辦年貨的事情。
不過。林如海顯然決心已下。
朱嬤嬤到底只是嬤嬤,不好多說——賈政等有品級的官員都已經開始為祭天做準備了,不可能這時候來迎人。
當下,在遣了幾個家丁跟著林如海父子去官宅安頓之後,朱嬤嬤也領著黛玉兩個回了賈府。
這卻是林如海自己說的。
他到底嬌寵女兒,知道官宅尚未收拾妥當,便命黛玉兩個先回賈府,等到三十再到賈府來接。
而賈府之中,便是王夫人再不喜歡黛玉,對林如海也是不敢怠慢的。何況寶釵的事情也讓她有些忐忑——寶釵是她看中的兒媳婦倒也罷了,主要是薛姨媽住在賈家,且和她才是同母的姐妹!
是以,王夫人卻也早早的安排了許多人手,淨街迎人。誰知卻听說林如海已經自領了家人往還沒收拾妥當的官宅去了,不由又是詫異,又是羞惱難堪,自往家中的小佛堂去生悶氣了,對林家整個兒的都越發不待見起來。
王夫人這邊暫且不提。
賈母听見林如海不來,卻又是另一番心思。
開始自然也是詫異到有些難以置信,但沉思一會兒之後,卻留下了黛玉青玉兩個,又將那些丫鬟、嬤嬤都給趕了出去。
然後,大概是第一次,賈母對黛玉說話時,用上了頗為嚴肅的語氣。
「黛玉,在王家,在忠烈親王別莊,你的言行可不是我女兒你母親,或者我教的。你說是你父親如此教導……他若真想這麼教女兒,早在你啟蒙時就這麼做了,也不用說將你送來京城。不過,你父親的為人,我也知道一二,是以沒有深究。」
說到這兒,賈母因為年老容易疲憊而長期半眯著的眼楮完全睜開了。
她的眼中,是黛玉萬分陌生的凌厲,「但是看來,你父親莫非是最近打算做什麼大事?」
賈母的判斷,讓青玉吃了一驚。
唯二留在賈母身邊的朱嬤嬤和她的接班人鴛鴦也都瞪大了眼。
黛玉卻不覺得奇怪。
賈母的智慧,她從來不會小看。可惜……
黛玉低頭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事情,「外祖母放心,父親準備做的事,不會影響府里的。再說,父親也是忠于皇上的人。」
賈母眼中的凌厲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深深的不安。
她對自家女婿的人品還是有信心的,並不覺得他會改投陣營。可他如今不過四十出頭,已經入閣,好好輔佐太孫干下去也就是了,他還想作什麼?
可惜,賈家如今距離太孫那個圈子的核心還是太遠了。
有什麼動向,賈家完全不知道。賈母遺憾的發現,她現在竟然只能從自己外孫女和女婿的異常上看出……很有可能,是太孫那邊最近有什麼動作?
賈母有心再問,可黛玉已經低下了頭去。
那模樣,就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
——這是不會回答了。
賈母深深的嘆了口氣,只是再問了一句,「幾天後的祭天,是不是還要準備什麼?」
黛玉這才抬起頭來道,「雖這是太孫第一次祭天,不過有一干老臣輔佐,應該會很順利才是。」
話題忽然就轉到了朝堂上。
賈母也就罷了,黛玉小小年紀,竟也答得十分自然。青玉不由咽了口口水。她已經多次高估自己的姐姐,但現在她忽然再次覺得,她這姐姐超出想象。
而賈母的身後,鴛鴦也忍不住捏住了衣角。
逐漸接管賈母生活起居的她,已經見了幾次賈母教導寶玉的情形。可林家的大姑娘……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是個女兒家,年紀比寶玉還小。
可賈母和她說起朝堂之事,竟完全沒有教導的意味!且說起這些事,林大姑娘竟比寶玉還要自信得多。
鴛鴦不由想起林大姑娘這段時間被人評做「怪誕」的行為——難道那也和朝堂的變局有關?真是不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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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回京的時間,朝堂已經在為祭天做最後的準備。朝會已經休朝。但是,到底是守了南方鹽政數年,已經下詔招入閣中的重臣,林如海到京第二日,就接到了詔諭傳見。
而且,召見他的,並不只是最近主持內閣會議的太孫,而是依然病臥在床的皇帝。
雖對一個新任閣老來說,這是應有之禮,但以皇帝現在的身體來看,這卻是極大的恩寵了。
但太孫依然一大早就趕到了皇帝的身邊。
對林如海這個大臣,太孫心中實在是有些忐忑。
禪讓……
這個詞,太孫當然也能想到。
可卻絕對不能從他的口中說出。
但是,太孫考察了當朝的諸多重臣,從他遇刺、皇帝的身體時好時壞,被確診不可能痊愈如初之後,他就開始陸續試探了。派人旁敲側擊。
他希望能有大臣上密折,痛陳厲害,讓他的爺爺做出決斷。
當然,密折是最好的。一切都能在暗中決定。
此外的任何方式,都會讓人聯想到他。且一定會開朝會議論……他也就一定要堅辭好幾次。到時候天知道會有多少干擾、麻煩!
可惜,京中的那幾個閣老一個個都是老油條,至今也沒有什麼動靜。別說密折了,反而一個個的都在說「皇上吉人天相」之類的話。
雖他采納了元春的建議另闢蹊徑,接管了群芳宴,從內宅下手,也沒收到多少成效。而外地的重臣……
林如海是唯一一個,連圓滑的回應都沒有給出,反而提早要求回京了的官員!而且明明已經到了年末,卻非要緊趕慢趕的完成交接,在惡劣的天氣條件下趕到京城……
太孫直覺他並非只是為了早早接任閣老之位。
——這個時候到京,籌備祭天的功勞他又分不到半分。
不過,當太孫站在皇帝的龍塌邊,看著那個在閣老中還顯得十分年輕的重臣在皇帝的身前跪下,他的心里卻莫名的有了一種奇妙的預感。
果然,在寒暄數句,林如海又簡單的在陛前述職之後,卻並沒有因為皇帝的滿臉疲態而告辭。
他抬起頭來很大膽,簡直可以說是逾矩的問了一句,「臣敢問,陛下如今身體如何?明年不知可否親掌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