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是,塵埃落定了吧——
至少是暫時性的塵埃落定。領著一隊羽林站在奉天殿外,以張灤的耳力,只要稍稍凝神,就能清楚的听見殿內的聲音。
奉天殿內,事情的過程稱不上一帆風順,發展卻依然快得令人驚訝。
皇帝黯啞疲憊的說出了「天意示警」的話,讓群臣一時鴉雀無聲。所謂天授君權,天人感應之說,都是儒家自己提出來限制君權的手段。自有大把的人樂意睜著眼楮說瞎話。
但如果皇帝自己也這麼做……還是加罪于己身,這簡直做到了儒臣們對皇帝期待的最高標準,那麼,臣子們該如何反應?
臣子們還沒反應,太孫已經「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哽咽著自己請罪了。
「……是臣孫籌辦不周,以至于有奸邪作祟,攪亂祭天儀式,豈敢歸罪于陛下?」
事實上大家對此都心知肚明,是有人搗亂沒錯。只是之前因為太孫的態度,就沒人提起此事了……
就是最老奸巨猾的朝臣,在這一刻,也難免有些左右為難,不知道該附和哪一邊。而不過是大部分人都稍稍遲緩了的一下的功夫,就又有人跳出來了。
禮部侍郎石遜。
之前,先是太孫不問,後是扯到了天心天意上去,禮部雖然自知自己要倒霉,可就算要請罪都找不到機會。
現在可終于找到了。
石遜快步到大殿中間一跪,就開始請罪。
他的聲音誠惶誠恐,卻又響亮急切。奉天殿中,一時間竟然只能听到他的聲音。但是,能听得十分詳細的張灤卻是抬頭望天。無心多听。
祭天的時候,天氣尚且十分晴朗,但現在已經陰沉下來了。
他之前沒負責禮樂這一塊——那是太常寺和禮部的事,太常寺的責任還要大上不少。所以,他完全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紕漏,也就壓根兒無從判斷,那石遜的話中真假的部分各有多少。
可這些東西也不用知道。
他如今也算是對皇帝、太孫並朝堂有些了解了,再不復前生時懵懂不知世事的情形。他很清楚。有這麼個石遜跳出來請罪,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果然……
還不等那個石遜涕淚俱下的說完,皇帝就頓了頓拐杖制止,虛弱的聲音卻帶著久居上位,不容質疑的威嚴。
「夠了!朕已經說了,是朕听見了上天的聲音。你這是要質疑朕說謊嗎?」
石遜的聲音戛然而止。
皇帝咳了兩聲。喘起氣來。
石遜更是嚇得抖如糠篩。
不過,李深十分鎮定的從懷中取出了個小小的瓷瓶來,喂了皇帝一枚丸藥——這一位。大概才是如今某些人最痛恨的人——就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皇帝原本慘白的臉色恢復了點兒,很快停止了咳喘,眼神也更為清明起來。
但他語氣還是變得更為疲憊。
「好了,不用多說了。朕的身體自己清楚,再不能掌管朝政,為天下生民計,也該效仿先賢了。項藻,擬內禪詔書!」
翰林學士中以文筆聞名的項大學士應聲出列。
但是,在奉天殿外的張灤注意到。這位項大學士並沒有立刻擬詔。還是皇帝催了一聲,他這才再次應是。又請筆案。
另外,張灤還注意到一點——
雖然皇帝連續說了兩次要禪讓,之前卻一直都沒有喊太孫起身。直到這一刻,才對太孫道,「還跪著做什麼?都快做皇帝的人了,還不快點起來?」
皇帝的聲音。到底有些喜怒難測。
太孫哽咽了一聲,「皇祖父……」
皇帝止住了他的話頭,道,「行了,我也知道你的孝心。可你就算是為了孝道,也該讓你皇祖父好好休息了。」
此話一出,群臣之間鴉雀無聲的情形這才被打破。
以內閣首輔王嚴為首,眾臣紛紛站出來稱贊皇帝太孫間的祖慈孫孝,以及心懷天下的聖明仁德。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去阻止禪讓了。而且,到了這種塵埃落定的地步,再來稱祝一番,也就沒有了什麼風險。
張灤在殿外听著,不由得在心中冷笑。
不過這會兒,他還是重新把精神集中到了殿內。只因他想听听林如海會說什麼。只是,他前生的姑父卻不像他的同僚那般激動,雖也按著順序說了稱頌恭賀的話,卻完全沒有認為有自己功勞的意思。
張灤听不出來,不知道林如海是否知道,太孫對他的舉動相當不滿。
且張灤也不是很明白——既然他決定了要提出禪讓,當初為什麼冷淡的趕走了太孫的秘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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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讓的事情果然塵埃落定。
在項藻草擬詔書之後,接下來就是儀式的問題了。倒是沒有換地方,只難免又是一番討論,以內閣為首,一直討論到夕陽西下為止,這才有了大致的章程。
可悲的六部五寺的官員們,剛剛忙完了大祭,接下來卻是又不得安寧了。
不過,大部分的官員們卻是松了口氣的。
畢竟準備禪讓大典,總比皇帝太孫震怒,徹查祭天出錯要好。
只是張灤站在奉天殿外,卻也到底沒有等到「散朝」。太孫向禮瞻特地找了人來叫他。
禪讓這種事和祭天不同,太孫雖然是主角,卻是不需要太孫在場參與儀式討論的。是以在確定了禪讓詔書之後,太孫就送皇帝回寢宮了,這會兒他已經到了乾清宮——
從皇帝病重開始,太孫也差不多就成了乾清宮實質上的主人,但現在無疑變得更為名正言順。
張灤幾乎一走進乾清宮,就發現太孫的氣質在短短的時間里變了,變得更為威嚴自信。似乎也因為這個道理,他身上的怒氣,也就顯得更為可怖。
至少乾清宮里留下來的那些為數不多的內侍,看起來一個個都巴不得自己不存在。
他們用內廷中人特有的經驗,一個個的將自己縮成了一團,把存在感降到了最低點。
張灤卻早有所料。他既然對向禮瞻已經沒有了前生發自內心的敬畏,也就不會被他的怒火所攝。
他只是上前行了一禮,卻沒多問。
還是太孫從案後站了起來。自己先不耐的走了兩步,這才道,「清源,你應該知道,這次祭天,到底還是被人鑽了空子!」
張灤點點頭。好歹為自己的同僚們說了一句話,「祭天之事細節繁瑣無比,兼且某些勢力也委實不容小覷。」
向禮瞻冷笑一聲。「我當然知道!若不是那些人……」
說到底他能這麼早就接任帝位,也是有忠順忠烈在側的緣故。但他難道能因此感謝那些人不成?
他頓了頓,換了個話題,「這也就罷了。但可一不可再。若是禪讓典禮上也出了這種岔子該如何?」
張灤沉默一會兒,苦笑道,「殿下,之前的事情,如今已不適合明目張膽的查訪。那麼殿下的意思,是讓臣下暗訪?」
向禮瞻一直都不是很喜歡張灤的態度。
在張灤的身上,看不到臣子應有的敬畏。在這個時候也是。換了別人來,態度就絕不會像他這樣。只怕早就拍胸脯保證,替他解決困擾了。
「不錯。」向禮瞻壓下了心中的隱怒,「清源,正因為事到如今,已經不能明察只能暗訪,所以我也只能拜托你了。听說你的破案能力不錯不是麼?當然我也知道。如今就算查出是誰干的,我也不能如何。但你要盯緊了,別讓人再有機會下手。必要的時候,我許你動些特殊手段,事後自有我擔待。」
張灤心中嘆一聲不出所料,躬身應是。
太孫所表現出來的憤怒,已經是他極力壓制過後的成果了。祭天出了問題,雖說全被皇帝給擔了過去,但這事情不會被忘記。
就算是如今撇開了關系,日後一旦朝政出什麼問題,依然會被人提起!
太孫怎麼可能放過動手的人?
張灤知道,如果他還想在太孫的手下干下去,這些事情非做不可。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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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灤走出紫禁城之後,崖松再次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他的身邊。注意到張灤面色沉重,崖松故意笑道,「難道現在還有什麼為難之事?祭天出的問題,總不至于要少主你負責吧?還是說要少主你負責禪讓大典?」
張灤回頭瞥他一眼,順手接過了崖松遞過來的韁繩,「糟糕得多。」
崖松的笑容連忙收起。
「太孫讓我暗訪,到底是什麼人在祭天大典上出手的,而且讓我下手整治。」
崖松也不免一愣。
「太孫的意思是……」
「還能什麼意思?」張灤反問道,「羽林軍做這種事,名不正言不順。這當然是終于忍耐不住,讓我動張家的人手了。」
崖松平日里脾氣還算溫和,聞言卻也不由皺起眉來。
「太孫這是覺得,少主從家中帶了許多力量出來?」
張灤冷冷的道,「他一直也是這麼覺得的。」
頓了一頓,他才嘆了口氣,「倒也無所謂了。這種事情算是早已經看明白。我只怕也不可能在朝中待太久。把事情做完也就夠了。這麼一來,這事兒反而未必不是機會——把寒楓叫回來吧。」
是的,張灤在太孫手下待了這麼些時候,早有這個覺悟。以太孫對他的觀感,不管他怎麼做,都注定了太孫不會真正信任他,讓他一路高官顯貴。不過,就算是這樣,再次意識到這一點,他還是有些不快。于是,他沒注意到身後侍衛的表情——
崖松沒有再多說。
但他的心里,難免回味著張灤無心之下說出來的話——事情做完?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