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忽如其來的一句,讓黛玉驚詫不已。
而且很快,驚詫就變成了無奈。
因為她注意到,墨玉在說了那句話之後,並沒有等她的反應,而是直接抬起頭四顧,去看她那些侍女的反應!
這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黛玉對自己的侍女們太了解了。半夜的時間,她們還沒本事在這麼一點時間里調適好心情。就算是按照她原本的計劃,有那麼兩三天的緩沖時間,若是被人明白的挑出來,她們多半都沒法天衣無縫的掩飾。
不是她們不忠心,而是刺激太大,也是性情所致。
要這些姑娘都是善于偽飾的人,黛玉也就沒法這麼放心的用她們了……
黛玉正自無奈,墨玉已經挑了挑眉道,「‘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何解啊?」
墨玉這一開口,就不客氣到了極點。
當然,也是因為黛玉這兒就留了她們三個的緣故。雲蘿和倆倆還都沒過來。這幾個,就是容華,都是學了點兒詩書的。就算是不明白墨玉這話的出處,也能大致听懂這話的意思。
因此,除了容華好點,紫鵑雪雁兩個都頓時嚇得面如土色,差點兒就抖如糠篩了。
倒是黛玉依然冷靜。
這些事情,她早就糾結過了,並沒有什麼心虛的感覺。她一開始就不覺得墨玉能知道她和張灤相見的事,如今墨玉一口說出,她最關心的也是——
為什麼他會知道!?
這不是心虛恐慌下的本能質疑,而是非常冷靜的思考。
對于自己每一次和張灤扯上關系的事件,黛玉都在事後反復思量過很多次。按理說。沒有人能從這幾次見面中,聯想到他們的關系,更不至于想到她會半夜出門去見他。
她對墨玉的性情和能力都有了解。
並不至于被這麼突擊一下,就驚慌失措的認罪。就算他用詞再嚴厲一點也一樣。她立刻就想到了問題所在——
就算墨玉看到了她之前和張灤的每一次見面,也沒道理能猜到昨晚的事,更別說那麼篤定的一上來就直接「恐嚇」了。
如果墨玉能想到……讓他做到這一點的可能性肯定不多。
黛玉不過是略想了想,就反問道。「是那個寶玉說了什麼?」
原本正挑眉等著黛玉回答的墨玉露出了兩分詫色。
于是,黛玉也一樣不用他回答了。倘若真是寶玉告訴了他,他的妹妹可能和男人有了私情的話,作為一個還算有責任感的哥哥,為什麼會相信寶玉?這就是一個問題了。更別說現在還是這樣的反應。
加上之前那一質問,墨玉也稱不上義憤填膺……
黛玉幾乎瞬間就推斷出了最可能的那個可能。
——仔細想想,她這個前生沒有出現過的哥哥的身上,也並不是全無疑點的。比如說,他和寶玉很快就熟悉起來的事實。以及他們在某些地方的默契。
只是和寶玉幾個相比,他確實不那麼明顯而已。
可是,既然迎春、寶玉、青玉幾個的態度都各有不同,墨玉的態度又不同一點,又有什麼奇怪呢?
黛玉在心中暗嘆了口氣,先向周圍的紫鵑三人說到。「你們到門外等著去吧。容華走得再遠些。」
紫鵑和雪雁再次對望一眼。
也許是因為黛玉的態度太淡定,完全不像是要認罪的樣子,這讓她們兩個的心里也安定了一點兒。可是……和寶玉又能有什麼關系?
驚恐。變成了疑惑。
容華也有些詫異——怎麼兄妹之間說話,比私會那張灤時還要謹慎?這是擺明讓她不能听了。
至于墨玉,他模了模鼻子——好吧,黛玉的聰敏他是見識過的。但他還是沒料到,作為一個女孩子家,听見那樣的質問,居然能毫不慌亂。于是,他揭露的同時,干脆也就把自己給暴露了。
不過……暴露就暴露吧。
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
因為,如果這真是重生的林黛玉。肯定已經發現了寶玉幾個的異常。當初在廣法寺的時候就是了……
現在想想,對寶玉那麼大的破綻,黛玉都沒有追問。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同尋常啊!
果然,等紫鵑三個退到了門外,甚至還遠遠的走開了一段距離。黛玉非常干脆的伸手,連墨玉手邊的那個茶杯也拿開了。
仿佛天生就帶著幾分愁緒的精致五官,如今露出的神情十分的嚴肅。
「你是誰?」黛玉如此問自己的兄長,「青玉是誰?寶玉是誰?迎春是誰?」頓了頓,她又加了一句,「或者還要問,韓奇是誰?」
墨玉也只好苦笑一聲。
之前坐下來的時候,那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是全沒有了。
「果然如此。」黛玉有些猶疑的看著墨玉。
他的表情就是最後的驗證。可黛玉還是有不能理解的地方,「你們來自何處?為何知道我與真正的寶玉的事?」
墨玉繼續苦笑。
只听黛玉這連續的發問,就知道有些事情,黛玉已經知道很久,而且揣摩很久了。而且她看起來,可比他要理直氣壯得多了。這談話的主動權,便被她毫不客氣的給拉了過去。
也是……人家本來該是表兄妹,彼此相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莫名被人奪了身體去,如果說要商討此事,哪里說得上什麼「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
但墨玉當然也不會一味的被動挨打。
從黛玉的反應上,另一件他本來不能完全肯定的事,也是板上釘釘的了,「知道你們的事……這麼說的話,妹妹和那個張灤,果然都算是重活一世吧?」
黛玉看他一眼。坦然道,「不錯。若那是前生,我那次死後,倒不曾就此歸寧,反而在恍惚之中,見了個有些真情,有些荒謬的百二回戲本……是以。我想了許久,倒也不是全無所得。」
黛玉顯然沒打算把主導權拱手交出,反而說出了自己的心得,「佛家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乾坤。若如此,花葉之外,未必沒有觀花賞葉者。你們可是觀花者麼?」
她連「兄長」這樣的詞也不用了。
而她的這番成果,雖然並不完善,卻也顯然是有些道理的。就是墨玉听來。也覺得未必不如此。
不過等等……
墨玉忽然反應過來。
他這次當然有確認黛玉和張灤情況的意思——從猜到黛玉可能重生,而張灤是原寶玉開始,就猜到了他們可能會見面。
但他的本意,可不是來和黛玉討論這個世界的本源的。為何而來,為何到此……他當然對此也有疑問,且有心在張灤的身上一探究竟。
但這不是重點。
當然。重點也不是追究妹妹的私情。作為後世人,在他的骨子里還是覺得自由戀愛才是常態。
這也是他之前的質問並不特別嚴厲的原因之一。
他這次過來,一來是為了求證心中的疑惑。二來,其實是想弄明白張灤的虛實——以張灤如今的處境,他想知道,他對皇帝的不滿,到了什麼程度!搞不好,會比寶玉還合適……
如果撇開即成的印象,張灤這段時間的作為,放在他的眼里應該算是很不錯的。
而那個前生的印象……黛玉不就和那個印象完全不同麼?
在後世,沒有文字獄的時候,藝術家們也追求什麼內涵、深意、隱喻之類的東西。何況是文字獄盛行、嚴苛無比的年代?他也不過是粗《紅樓》,要說理解錯了,也不為怪。
既然黛玉肯定不是那等有事沒事都要自怨自艾的淚美人。原本的賈寶玉也不見得就是軟弱無能的小白臉了。
墨玉反應過來,差點兒就被黛玉牽歪了之後,倒也很快就重新擺正了心態。興師問罪以奪話語權的事情,他倒是沒有動這個心思了。
——事已至此,倒不如坦誠一點。反正本來也沒有為敵的意思。
這麼一想,墨玉倒干脆認了,他拂拂衣袖,又把自己的茶給拿了回來,倒去殘余之後,又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的道,「不算是觀花之人,只能說是看了觀花人遺留的筆記吧。也就是妹妹你說的那百二回戲本。現在想來,其中大概多有謬誤。妹妹會去與那張灤相見,想來那書中所說,他在妹妹病危時迎娶薛氏的事情,就沒有發生吧?」
雖然沒想著主導談話了,墨玉卻也沒有被牽著鼻子走的打算。
所以他一出口也就是黛玉的「前生事」。如果那是事實,必然刺痛黛玉。可若那真是事實,他也很難想象,黛玉為什麼還會去見張灤。
只要那是沒發生過的……
說起這樁事來也就無害了。而且還能讓黛玉尷尬一下,收些氣焰。
——說起來,那百二回本的情節,墨玉能夠記得的,也本來就不多。
可惜,黛玉卻是沒有什麼尷尬的模樣,反而冷笑一聲道,「那一次,在母親病重時,外祖母就已經寫信提過親事。而到了父親病重時,外祖母也寫信求過親。」
墨玉愣了愣,隨即苦笑搖頭,明白過來——直到這時候,黛玉才回答了他最開始的質問!
在那句「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逾牆相從」的前面,亞聖之言是「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黛玉這是在告訴他,她和那張灤,至少原本就是有父母之命的,所以……不曾違了聖人之言!
——由此可見,這林黛玉固然不是多麼傷春悲秋的姑娘家,但小心眼的毛病是真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