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事情,熙鳳也是兩邊為難。
王夫人是她的姑母,邢夫人是她的婆婆。她好幫哪個?要說賈家和她感情最深的女眷當然是賈母,可邢夫人一跪,她難道還能坐在賈母身邊看著?
不過,這會兒邢夫人自己都開聲了,熙鳳自己心里也怕賈母出事,便大著膽子,陪著笑,開口勸道,「老祖宗莫急。婆婆和姑姑雖說也已經不年輕了,又哪里像老祖宗般經了那麼多事?這都是心里慌亂了。」
熙鳳一邊說,一邊小心的斟酌措辭。
以往,她為自己的婆婆和姑母周旋的事情,也干了不是一次兩次。雖她本心不願那樣,可事到臨頭時,總得那麼做。她還想要自己的名聲!不為婆婆姑母說話,那就是不孝。已經擔了個善妒的名聲在外,哪里還敢把這兩字也沾惹上?
可是,難道又要順著那兩位的話,將問題都推到下人身上?
熙鳳跪伏在地,卻是暗暗捏緊了帕子,額上也不免沁出了幾滴冷汗。
自從有丫鬟將茗煙的稟告傳到她的耳中,她也感到過驚詫、憤怒、不可置信。但這些情緒過去之後,卻又不可避免的、連她都不可置信的,竟產生了幾分快意!
想她初進賈家之時,也曾雄心勃勃,有心一改賈家的諸多情弊。
無奈長房的錢財,被賈赦邢夫人把得緊緊的,二房又終究是她的姑母做主,左右掣肘。這數年來,她雖也羽翼漸豐,對賈家的「大勢」,實在是無力改變。到了生大姐兒以後,都有些心灰意懶了。
她能指望的,不過是她和賈璉兩人,守住一份家業。
等到他們繼承榮國府的時候。不要敗得太難看。
但現在……現在,明顯是個機會!
她是否要錯過?
熙鳳小心的抬眼看了看賈母。賈母雖力持平靜,但顫抖的身軀,還是暴露了她的憤怒。賈母是還有斗志的。想來也能給予支持,可是她的身體,未必能支撐得住……
無數的得失利弊在熙鳳的心里轉來轉去。
但到底,熙鳳還是咬了咬牙,下了決心。
說到底,她不曾面對狼群臨近時的生死恐懼,不曾看到那遍地的鮮血,也就沒有真正明白,這種散亂的人心到底有多麼糟糕,並不是體會到了賈母的痛心之處。
只是她的野心志氣還不曾徹底消磨而已。
「二姑娘的事兒。孫媳婦心里也急。可老祖宗您說得對,且不說娘娘能不能幫得上忙,若我們花了銀子把話遞進去了,娘娘心熱幫了忙,也就壞了大事!宮中年初的時候才下了旨意。許了初一十五的探望。可若是家里一出事,宮里娘娘就知道了,卻少不得一個擅自交接的罪名。」
賈母確實是中意熙鳳的。
盡管這會兒她也沒腦子去深想熙鳳的用意,但熙鳳話有條有理,正說出了邢夫人的要求里最糟糕的地方之一,她也不由得心氣稍平,顫抖的身子也好了許多。贊許的點點頭,道,「難得還有個明白的!」
——這樁事,從來都不只是迎春肯不肯幫忙的問題!
賈母正欣慰著,卻見邢夫人跪在地上扭頭。心知她定然是對熙鳳表達她的不滿——這個蠢媳婦,都被她點明了。竟還在妄想!
她的身體又忍不住的微微顫抖起來。
但比起惱火更甚的,卻是失望。
當初賈赦和她大鬧一場,拿她沒有辦法,卻對著她千辛萬苦求來的大媳婦出氣,獨寵迎春的生母一個。任由她在院子里折騰,那李氏身體本來就不是太好,又落了一次胎,不多久就去了。連著親家都一怒之下,和他們家斷了來往。那時候她就氣得不行。
但想著緩和母子關系,又想著邢氏家里雖破落了,但好歹也是士族之後,並無惡名,就隨著他的意,續了邢氏。
誰知這邢氏家中雖已經沒落,卻依然是個不諳庶務的。且膽子又小,只知道一味的奉承丈夫,沒幾年,就跟著賈赦養成了使勁摟錢的心性,比王氏還遠遠不如。
這麼些年來,賈母覺得自己也該失望到沒有必要再失望的地步了。誰知道,邢氏倒總是能出乎她的預料!
幸而,熙鳳既然下定了決心,倒也果斷得很,並不理會邢氏的不滿,徑自說了下去,「依孫媳婦的淺見,當先緊要的事情,還是先處理那些背主的奴僕!重整這府中的法度。這些年來,孫媳婦也都看在眼里,從老祖宗起,家里就寬厚待人,從沒有苛待下人的事。只是現在看來,到了如今,真是升米恩斗米丑,寬厚太過,只論人情,都沒了法度。家里稍有些身份的下人,就是養尊處優,倒忘了下人應有的本分,把主家的寬厚當做了當然的事情。是以才有這次的丑事!
「恕孫媳婦直言,若是這府里出了什麼差錯,遮掩遮掩倒也罷了。如今卻是瞞也瞞不過來。雖下了雨才來蓋屋子,實在是晚了一步,好歹能讓以後不至于被雨淋著不是?」
到底是熙鳳的性子。
說起「寬厚」二字來,到底先拉上了賈母。沒把王夫人貶損到底。
賈母執掌府中時,也確實是提倡寬厚的。但是,她這兒的寬厚,與現在賈府的寬厚還是大有不同。絕不到寬厚得毫無法度的地步。
這只看她這兒出去的大丫鬟就知道了。
賈家姑娘們乃至于寶玉身邊的大丫鬟,幾人沒有在她的院子里帶過?
這次賈家遇到狼群,按照茗煙的說法,卻也沒有貼身大丫鬟搗亂的。事實上,這些大丫鬟們也確實都至少能跟著命令行事。
不過,正如熙鳳所料,賈母還不至于計較這些。
熙鳳能把這些話說出來,賈母只看中其中的一點,那就是熙鳳是願意擔起賈家改革的擔子來的!確實,之前發生的事情雖然極為糟糕,但換個角度來說,這事兒也就是丟臉。完全不用去煩惱怎麼遮掩的問題。京城里也沒哪家養尊處優的勛貴踫到過類似的事。比起嘲笑。只怕警惕的意味還會更重些……
熙鳳對賈母確實是十分了解的。
她知道,這個老人就算是再怎麼憤怒失望,都會想著賈家、顧著賈家。而和王夫人不同的是,賈母對「面子」這種東西。看得沒有那麼重要。對賈母來說,賈家的存繼,才是頭等大事。
所以……
熙鳳干脆利落的做了結論,「老祖宗,雖這事兒極為糟糕,可既然已經發生了,倒不妨想想好的。這次踫到狼群,若不是寶玉還踫到了北靜郡王他們,結果又會如何?倘若沒有昨晚上那樁事,日後府里遇見什麼難事了。又會怎麼樣呢?」
隨著熙鳳的話,賈母的注意力,確實是漸漸的從憤怒這種情緒上轉移了。
王夫人和邢夫人的愚蠢,她一直以來都知道的不是嗎?相反的,反而是賈府里日漸累積的情弊。才是她最擔憂的事情。
日後一旦她去了,兩個兒子又不成器,有個生母壓在寶玉的頭上,天知道賈家會出什麼事!
只要反過來想,這事情確實是一個機會!
賈母本來就被寶玉的成才給激起了斗志,才有了黛玉記憶中前生不曾發生過的那些事。可她到底是個孤寡老人,也不能強行奪了王夫人的權柄!
王夫人畢竟是有個女兒在宮中的。年齡的優勢也穩穩當當的。賈母清楚得很——真鬧起來,這府中管實事的那些媳婦嬤嬤,會選擇幫誰?
但現在,出了這麼大的紕漏,熙鳳又終于下定了決心擔起事來。
賈母也不是不知道,以熙鳳往日里的表現。真遇上大事了還是可能退縮。但即使只是這樣也是足夠了。至少,能在寶玉的媳婦進門之前,將賈家給整頓一番。
只是,想要「寶玉的媳婦」,賈母又難免嘆氣。
林如海上京之後。賈母也前後試探過他兩次。但顯然,林如海這個疼閨女的,也是對「未來婆婆」極為不滿。事情一直沒談下來……
對此她也無可奈何。
畢竟林如海也是出于對女兒的疼愛,或者說,是出于對亡妻的敬愛,才會如此。
其實,這也是賈母不知道黛玉記憶中,賈家衰敗後的那些情況,才會那麼憤怒、傷心。而若不是有一個寶玉表現得出色,這會兒只怕她已經倒下了。
隨著熙鳳幫她將事情捋順,賈母也不先贊同她,只是對邢夫人冷哼一聲,道,「你看你媳婦做什麼?她有什麼地方說錯了?」
邢夫人正對這熙鳳表達她的憤怒,聞言忙跪了回去。
且旁的不說,倘若要追究王夫人的責任,她還是很樂意的。賈家的人事,本來她插手得就不多。樂得隔岸觀火。王夫人自然也听出來,熙鳳那番話的意思,綜合下來,總歸就是說她的掌權出了大問題!
可這會兒,她卻是有苦難言。
這種時機她難道能分辨自己沒有問題?跪在賈母跟前,王夫人都已經不記得,上次跪這麼久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只覺得一句句話都戳到了她的心窩子里,旁人看她的目光都糟糕異常……臉上更是終究把持不住,一陣青一陣紅。
甚至以她的腦子,這會兒都想不出來,該怎麼保住自己的權力?
于是,在經過了邢夫人的一番攪局之後,賈母雖然一度氣得不行,事情卻終究還是扭回到了寶玉期待的方向上。
至少,賈家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在「遮掩」上!而這也正是茗煙這個伶俐小廝先說證人的最大好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