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丫鬟從前門取回來的東西,以琴藝揚名京城的景穗臉色陰沉。
推辭了她的邀請,還為此特意寫了帖子,這種態度不算親熟,但也絕對稱不上是輕忽。兩個姑娘之間甚至連交情都稱不上,一張辭貼,已是極有禮節了。
但明顯的事情是,景穗並不這麼認為。
她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半晌都沒有動彈,恭恭敬敬彎腰遞上帖子的小丫鬟已經微微顫抖起來,想不通素來好說話的主子怎麼會反常若此。
過了好一會兒,景穗才語氣難辨的道,「東西放在這兒,你下去吧。」一邊說,一邊自邊上取茶輕啜,讓她的神色更加難辨。
小丫鬟略有幾分奇怪,但整體還是松了口氣,忙將東西放在幾上,退走了。
一邊的執壺大丫鬟也始終不曾去接那辭貼。到了這會兒才在景穗的耳邊輕聲道,「姑娘,可要再請一次?」
景穗咬咬唇,冷聲道,「還請什麼?罷了,終究和她也關系不大。她若不是這麼小心謹慎,只怕縣主的名頭也帶不到今日!」
「那琴會……」
「風聲放了出去,真辦一次琴會又有何妨?」
話雖這麼說,景穗卻也還是咬了咬牙,心情煩躁,干脆站起身來,抱起琴出門去了,在園內也不知賞了何等景色,只是站了半日,並未彈琴,回到房中之後就著了涼,發起熱來。她母親君氏過來看了,雖听景穗說是領悟琴曲《秋風詞》的意境而忘了寒冷,君氏也到底還是責罰了她的大丫鬟,扣了月俸,一邊又忙連夜請了大夫來診治。
等到第二日,便遣人四下通知了女兒日常交往的琴友,免了景穗剛開始準備不久的琴會。
景穗在群芳宴上揚名,這兩年也是京城聞名的才女。要說琴會。其實上一年便辦過兩次,頗得美名。是以不兩日,黛玉便也听說了此事。以往她對這類事一向是過耳不聞,這次听見了。倒是發笑,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正確。
——如果照這個猜想,去景家倒不見得會有什麼危險。只是,到底難說,她在家里待得好好的,何苦要去為他人提心吊膽、小心提防一日?
黛玉和景穗兩個一個假病,一個真病,都窩在了府里。
倒是沒過兩日,跟著黛玉的馬車到了賈府療傷的花梣就光明正大的上了林府一次。倒叫黛玉驚奇。當初花梣包扎好了傷,見賈府一團混亂。可是當天就自行離去了。
有了花梣的解說,黛玉這才知道,自家哥哥已經找上了張灤。而且,這麼一層關系,只怕已經被不少人知道了。但墨玉至今也沒有去考功名。林如海萬事不管的態度已經擺得很明顯,便是交接一員武將,倒也沒有多少關系。
反而有了這麼一層聯系,張灤派人偶爾來問候一次,也就不那麼奇怪了。何況還算是有正當的理由。
而听花梣透露的三言兩語,黛玉原本就有所察覺的東西,就變得越發肯定——張灤待在朝堂上的時間。確實不會太長,除非他有心找死。皇帝的性格,本來就頗好猜忌。何況張灤還是那樣的身份。
現在,皇帝似乎就在著人觀察他和北靜郡王的反應,張灤身邊不但有崖松岩杉,還有一只靈鷹。自然能夠察覺。真要擺月兌也不是不能。只是他不好這麼做,自然也就不便和她相見。
「使功不如使過麼……」身邊沒有旁人,黛玉也不由如此嘆息,「看來這一年多在江南的辛苦,也換不來應有的報償吧。」
花梣倒是笑道。「少主說了,應該還是會論功行賞的,只是南安郡王的功勞要大些。」
黛玉不由冷笑一聲。
南安郡王無能,而她曾經的老師賈雨村則是個弱點極多還依附勛貴的人——簡單來說,都很好掌控。
提拔能掌控的,卻對真正有才有德的人各種防範。偏就這麼一個人,縱觀歷史上的諸多君王,只怕還能排得到「明君」的稱號……
黛玉搖搖頭,只能也先放下了這些心思。
只是心中到底還是有些嘆息的。張灤也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會不在乎女子干政的人——哪怕是她如今的兄長,對此其實也是有著忌憚和不以為然的。
但是,這個時間卻注定不會太長,幸而——或者不幸的事情是,哪怕時間不會太長,卻注定了一定會是波瀾壯闊。
如今她已經看到了波瀾將起的前兆。
花梣說南安郡王會得到大部分功勞,這就說明了一點,那就是,皇帝到底還是要把那次刺殺給按下去的。
南方的局面,交給南安郡王,收拾了懿文太子的殘黨就好。
他應該還是要集中精力攻略北方。
穆逸蘭產子,徐靖回京,皇帝想必覺得,局勢正一步步往他的預想前進吧?所以才會有些躊躇滿志的展現孝心。
可黛玉覺得,忠順親王也在織一張大網。
黛玉雖然不懂軍事,但她看皇帝如今對張灤的態度,卻至少能猜得出,皇帝想來是想讓他隨著羽林軍出征的,作為一支偏師或者別的。借他的名聲。
這讓她不能不再次回想前生在深宅大院中得知的某些細節。
上輩子,在省親的余韻過後,當年的四月左右,弘治帝就開始準備對韃靼開戰。但調集軍隊,籌集糧草的雜事也多,更別說還有徐靖掣肘。
七月起,全國各地開始頻報災荒,當年不少地方糧食歉收,反而不得不開倉放糧,北伐大計就此擱置。
再一年,弘治帝生母——也就是那位賜婚的太妃過世,追封為後。但葬禮過後,戰事依然在慢慢籌備。最終因為災荒的影響,這場戰爭被耽擱了兩年,這才借著韃靼秋劫的機會,真正開打。
但似乎是商量好的,在北方一度報捷的同時,南方倭寇大舉入侵,又有海寇做亂,南安郡王回天乏術……
那時候的羽林軍是在開戰後被派出去的。分做了好幾批,直接听從弘治帝的命令。不過,卻也是和整個北方局勢一樣,一度報捷,最終卻接連大敗,損傷無數。
弘治帝培養起來的羽林衛在這一戰後一塌糊涂。忠順親王趁機在京城作亂……雖說最終都度過了危機,遠方卻因此埋葬了無數忠魂!
——災荒一事,應該不是人力能攪。那麼也該和上輩子一樣,距離大亂,尚且有三年多四年的時間。南方單獨鬧不出太大的ど蛾子。北方不敗,忠順親王和忠烈親王就沒有絕好的機會,也不會發難。
而登基之後頻頻出事,如果沒有北方的戰功,弘治帝也一樣不會有那個底氣,徹底整頓宗室!
不過,在這幾年間,只怕亂七八糟的小事不會少。比如說刺客啊,還有些鬧大的案子之類的……
而且張灤自己的家里都還有些不穩呢。
花梣見黛玉一下子安靜下來,似乎在沉思著什麼,倒有些奇怪。卻不知黛玉正在籌謀,算自己能在接下來做的事情呢。
反正她的名聲也不用挽回了。
而她會那麼大膽,她自己也清楚,除了父親的許可之外,未必沒有張灤的緣故——反正她不用考慮自己的婚事不是?
在這幾年的時間里,黛玉忽地發現,反而只有一個問題——
她的父親最近已經隱隱露出借病致仕的意思來。顯然覺得在朝堂上干看著是件很無趣的事情。致仕,就要歸鄉。可是啊,她和墨玉,只怕是都不想離開。
那麼,該怎麼將他留下呢?
或者說……
一個自從被墨玉「揭穿」之後,就一直盤桓在黛玉心頭的問題,再次浮現了——既然連墨玉都知道,那為什麼,不能告訴父親?
黛玉並不把這些秘密看得太重。
這一年多以來,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最大的原因,其實是在擔心,父親會因為知道那些事情而重新燃起雄心!黛玉不能肯定,自家父親會為一個「忠」字做到什麼地步,偏她自己,是真沒有了對皇帝的忠。
可以說重生以來,黛玉對皇室的感覺是與日俱降,偏對「做些事」的興趣,確實與日俱增。在確認了自己能思量朝堂的時間不會太長之後,這樣的想法就更強烈了。
恰好花梣事情也說得差不多了,黛玉也就沒有再和她多說,又說了幾句便即送客,反而自己沉思起來。
不過,還沒等她就「告訴父親」這一點想個清楚明白,消息便相繼而來。
一邊是寶釵傳信,說是迎春已經定了十天後「出門」,賈家並不辦宴,但姐妹們依然準備七日後為她添妝,問她去還是不去。
黛玉倒沒想到這麼急促。不過,寶釵組織添妝,倒不是什麼奇怪之事。她略略沉吟,還是應了。
之後,卻又是一件賈家相關的事。
還沒等黛玉煩惱到底要怎麼為迎春準備什麼,一個不能拒絕的邀請到了林府。
元春召她在三日後進宮。
要說以黛玉的縣主之位,自己也是可以時不時要求進宮的。事實上,大部分有名號的宗室女都是三天兩頭的想著進宮。連明淑郡主那樣的也不例外。唯有一個黛玉,除了逢年過節,絕不主動。而元春……自從一年的禁閉過後,這也是她第一次召見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