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紅樓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未來

作者 ︰ 效顰

林如海如今年紀已大,少在後院流連。倒多半宿在書房——當年在揚州官邸為妻子服孝的時候,就基本如此了。加上他本就常在書房教導繼子政事,是以,從這園子買下來起,書房便建得極大,而且也很重隔聲。

只要書房的聲音不太大,門窗不開,外面的人就算是貼著耳朵,也听不真切。

不過黛玉還是信得過紫鵑她們的。

她讓她們看著,她們就會把人隔得遠遠地。這會兒可不就高聲喊起來了?顯然紫鵑是覺得,她要和青玉兩個說什麼私密事。

可是,這事兒倒是不用瞞著墨玉的。而且紫鵑也不可能攔住墨玉——只是提醒而已。

果然很快的,墨玉的聲音就在書房外響起了,「父親,兒子能進來嗎?」

他的聲音,少見的帶著幾分緊張甚至于……淡淡的恐慌?

黛玉不能肯定她听到的,到底抿嘴一笑。她的父親和妹妹心情可就復雜多了。林如海也看得出二女兒不管是什麼「孤魂野鬼」,現在都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但這個繼子可不一樣。

現在回想一番,林如海立刻就察覺到,墨玉的心里,自有一番溝壑。他的野心抱負,應該遠比他一開始以為的要不一樣!

不過,林如海還是迅速收拾了心情,道,「進來吧。」

墨玉進了書房,卻也是順手關門。然後他舉目一望,心中就是一沉。

黛玉倒是神色如常,但站在書桌後的父親,眼神卻有些復雜——對一個城府深沉的這是少見的。墨玉記得,只在他說出了禪讓的建議後,回到家中時,是這種眼神。

如果這些都不足以說明什麼,青玉的表現就足以說明一切!這個毫無後世女性獨立自主的姑娘,此刻臉上除了還不及收斂的震驚之外。只剩下了同情!

墨玉的嘴角忍不住一抽。

他可以肯定了——黛玉已經向林如海說明一切。他早察覺到黛玉有這樣的心思,但他本來以為,黛玉終究會抹消這種想法。

重生也好,穿越也罷。就算是能被人取信,可難道不是他們最大的底氣?

對未來的把握,世人不知道的知識,還有……優越感。

但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黛玉到底還是說了。墨玉甚至懷疑,如果不是弄不明白他們的情況,可能她剛重生那會兒,就有可能和林如海坦白了!

——果然女人的思維都是很難理解的。何況這還是古代女人里的奇葩。

「父親。」事已至此,墨玉還是鎮定的、一絲不苟的向林如海行了個禮。

等到和黛玉、青玉見禮的時候,這才終究露出了幾分復雜情緒。

黛玉也不客氣。掩嘴笑道,「我已經和父親說了。我想,哥哥最擔心的,還是父親不能認可哥哥的想法吧?不過,父親是通情達理之人。哥哥不用擔心。」

墨玉實在是沒忍住,瞪了黛玉一眼。

不過他的心里卻還是嘆了口氣。

因為他感覺得到,黛玉並不是在和他為難,而是真的坦蕩。至少,對信任、依賴、喜愛的人坦蕩。君子坦蕩蕩……真是,他到底不是古人,做得還不比一個姑娘好。

林如海這會兒也顧不得女兒的情事了。

何況他已經想起了墨玉和張灤結交的事情——墨玉做這件事之前。並沒有和他商議。而他也沒有反對。當時他覺得這是一個可以的選擇……

如今張灤不在眼前,又能日後考察,林如海還是能將之暫時放下的。

而且听黛玉對墨玉說的話,前後對比一番,饒是林如海,也不由得有些莫名的驚恐。怪力亂神的事情。他早就知道這世上存在了。可墨玉這邊……搞不好說出他之前從沒想過的東西來!

尤其是……

黛玉瞅瞅一邊的座晷——這東西在林家當然不可能沒有——提議道,「要麼還是先傳了晚膳來,你們父子慢慢說?青玉也恰好留下來做個證見,我也好好旁听一回。」

——這麼說來,真的有很多話要說!

林如海瞬間懂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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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這一個晚上,林如海都沒有再想起女兒的婚事來。

對于任何一個儒生,但凡不是那等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的,或者只把儒家經典當做權勢富貴的敲門磚的,心中都有那麼幾個永恆的疑問——

數百年的朝代輪回,到底該如何擺月兌?

君權與相權,帝位與朝堂之間,該如何平衡?

天子垂拱而治,是儒家治世的理想狀態。但是,但凡是一個稍稍有那麼一點腦子的儒生都很清楚,沒有哪個天子,願意垂拱而治!

哪怕是最賢明的君王,也只是從諫如流,而絕不會願意放下手中的權力。

而且正如黛玉之前所說,這史上哪有不經國難而有開國胸懷的君王?至于那些宮廷權爭,只會讓皇帝的心胸更為狹隘而已。而拘束在一京之內,又哪里談得上胸懷天下?

太多的無解問題。

對林如海這個宦海浮沉數十年,但依然有治學之心的儒者來說,不是不想解開這些困惑,而是無力解開。也只能盡力做到前人所說的最好。但現在,墨玉提出了一個很簡單,但千百年來,儒生都無法想到的答案——

不要皇帝!

「治國只要有內閣為樞紐就可以了。」墨玉是這麼說的。

如果是以往,墨玉說出此等無君之言,林如海好說也得把他趕出家門。

但現在,他的話卻建立在另外的一段歷史上,這就令他無法反駁。墨玉並不能將那段歷史說得十分細致,然而,即使只是短短的介紹,林如海也能感覺到其中的真實與厚重——那不是墨玉能編得出來的!

在墨玉的口中,那與大楚十分相近的大明,在皇帝不管事的情形下,政務運轉流暢,戰爭持續勝利。卻毀在最後一個皇帝在位時。連綿不斷的天災與皇帝的勤政。

這听起來有些荒謬,可林如海知道,那確實可能發生!

而墨玉在之後講述的歷史,就更讓人不寒而栗——取明朝而代之的「清」。是異族的統治者,用屠殺的方式,征服了中原。

這本來並不可怕。

五胡亂華時,華夏之民甚至被視作「兩腳羊」,作為食物被驅趕;而元蒙侵佔中原時,將漢人視作四等民,時時想著殺光。

若是一般如此,雖漢民必然受幾年數十年的苦難屈辱,江山卻必然光復。然而,這「清」顯然接受了前人的教訓。沒有五胡的無知,也沒有元蒙的狂妄,這個小族選擇了在大亂之後,反抗最為微弱的時候,綁架儒門。融入漢族!

連臣子也為奴才的體制,完全扭曲了儒學。

而這樣的扭曲成為一種慣性的時候,林如海完全能夠想到結果——如此扭曲的儒學必然衰微!

更別說,在墨玉的敘述里,還有另一個龐大的世界,在中原大地封閉自守的時候,發展了自己。最終竟已利器敲開了中原的大門,讓這片大地陷入了百年的屈辱。

而等到華夏的人民終于重新站起,他們不出預料的將扭曲的儒學視為糟粕,予以拋棄……

然而,新的問題接踵而來。

曾經用以穩定社會的儒學和佛道神學都被拋棄以後,人們的心里就失去了倚靠。那個時代。並沒有能夠及時形成新的能夠成為倚靠和信仰並且深入人心的學說,是以也有很多問題……

與和黛玉說話時不同,墨玉是個認得清現實的,知道這個時候,他最重要的就是要說服父親。因此不像對黛玉那樣淺嘗輒止了。

不過。他敘述自己所知道的世界歷史,主要是想要告訴林如海,皇權的時代終究會走向沒落,儒學不是治世的唯一學說,孔孟不是世界的聖人,而華夏,也並不是世界中心……

至于工業革命的意義,也許林如海無法理解,但他也並不是那等歧視奇技yin巧的迂腐書生,對「工具」的作用頗有了解——在、座晷上的事情就很明顯。而墨玉也只要他肯定這些就足夠了。

這一次的系統論述,連黛玉都听住了。

可是,墨玉完全沒有想到的事,他最終打動林如海的,並不是他想要說的那些,反而是他口中儒學被綁架、扭曲,最終沒落的事實!

林如海在听了他敘述的歷史大概之後,倒是並沒有問墨玉的打算,反而仔仔細細的問了墨玉,他和青玉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所處世界的一些細節。

令墨玉納悶的也就在這里——林如海問的,並不是後世政體之類的問題,反而在問一些思想和哲學上問題!

直到最後,林如海都沒問墨玉要怎麼做。

眼看得到了該就寢的時間了,林如海直接打發他們回房。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對著墨玉去的,「既然你如今已與張灤往來,那過兩日,約他來家一次。」

墨玉一怔,哪怕在喝茶,依然弄得自己口干舌燥的他忍不住去看黛玉。

黛玉卻知道,父親這麼做,多半不是因為她的緣故。

墨玉沒有抗議,但他忍不住問道,「父親,你就不問我原本的打算是什麼嗎?」

雖說已經被揭穿了身份,但墨玉還是早就認可了和林如海的關系,因此,他並沒有改變稱呼不說,問這句話時,還少有的緊張。

可林如海卻很淡定,反問道,「還要問嗎?不說你的有生之年,再往後推百年——以百年的時間來謀劃,又可能成功的也只有一種而已。你並不是個狂妄的孩子。不過……」

林如海輕嘆一聲,近乎自言自語的喟嘆道,「如今的經義,無法改變這數百年一輪轉的宿命,更不用說大同之世……」

這些事情,其實是他們早就知道的。

只是為了儒家的地位,沒有哪個儒生肯承認而已!因為,那也是他們的地位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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