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張家母子見過那兩名打京城來的貴客,便慌忙的張羅酒宴待客,使了家中用著的婆子出門買菜,張氏又親去請了那族叔過來。
這族叔乃是張鷺生的一位遠房兄弟,名喚張夏義。早年間因著張家貧苦,難于見面的,便少有往來。直至張鷺生升了首領太監,年節生日才略有走動。
這日,他正在家中閑坐,門上的人忽然來說︰「張女乃女乃來了他心中兀自納罕,暗道︰憑白沒事,她來做什麼?便起身整衣理帽,打發人將張氏請進堂屋。
張氏進了屋,與他見過,才坐定也不待敘了寒暖,便開口道︰「叔叔那佷兒病的有些不好了,家中無人,只奴家一個婦人,若真有個山高水低,撇下奴家可怎好?奴家今日過來,便想請叔叔過去做個理會原來她在路上思忖了,自家往日里與這張夏義沒甚相交,如今直著找上門求他出面與縣太爺打官司,只怕他不肯。倒是先拿話請了他家去,再做道理。
果然張夏義听聞,立時便問道︰「佷兒怎樣了?前兒還說病略有起色了,怎麼就不好了?」張氏掩面泣道︰「說的是呢,本來看著是好些了。誰曉得昨兒夜里就嗽得厲害起來,今早起來又吐了紅,請了大夫看,也沒什麼好話。倒請叔叔快去看看張夏義見這婦人哭求于己,究竟還是一族的親戚,推不過,便應了,穿了衣裳也沒帶人,就同了張氏往張家去。
當下兩人走到張家,才進了堂屋就見屋中擺著一席酒宴,張德釗陪著兩個頭戴浩然巾、書生模樣的人在桌邊坐著。張夏義頓時呆了,望著張德釗問道︰「賢佷,你母親說你病得很重,叫我來瞧瞧。你這……」張氏連忙上前,述說了由頭,張夏義這才了然,心內雖有不悅,人前也不好發出來。當下幾人敘禮見過,便分賓主入席。因一眾人心內有事,便推張夏義坐首席。張夏義連連推讓,一番禮讓之後,還是他坐了首席,林壑與苟肅坐了副席,張德釗打橫坐陪,張氏便去了廚下張羅。
席間,張德釗便將所求之事說了一遍,便拿眼楮望著張夏義。張夏義只是默默,不肯言語。林壑見狀,心里也忖度出幾分意思,便開口道︰「老先生不必憂慮,只是往縣衙遞上一份訴狀,並無別事。原本這訴狀也不該勞煩先生的,只是張公子如今身子不好,不能對簿公堂,才要請了老先生出來。再者此事,京里尚有貴人相助,老先生大可安心,不用怕往後在這縣里難于存身張夏義也素知張家在京里有些人脈,但究竟那趙文廣是這一方父母官,遠水難解近渴,仍是支吾著不敢兜攬。林壑審度著他神情,又說了許多安撫人心的話,苟肅也從旁勸和。到底兩人都是清客謀士出身,能言善辯,又略透了些身份來歷,又許事成之後有重禮相謝。那張夏義原是個不第學究,家里只守著祖上傳下來的一份小產業度日,家道原不寬裕,又看這兩人見識談吐不凡,那後頭出謀劃策的想必亦非小可人家,也未必就敵不過趙家,三杯酒下肚就被這二人調說的肯了。
待酒冷饌殘時,林壑道︰「今日時候不早了,老先生先行家去,我等擬好了狀子,明日就請先生代投到縣衙苟肅又叫婆子拿了個大鐘子過來,遞了一盅酒與張夏義。眾人又說了些閑話,議定了明日之事,張夏義便重新戴了冠,紅著臉去了。
這邊,張氏見張夏義去了,自廚下出來,叫那婆子收拾了殘饌。張德釗身子不適,強撐了半日,有些支持不住,張氏便扶著他到里屋歇了。又出來對林苟二人道了萬福,道︰「多謝兩位先生救命大德,不然我們母子尚且不知如何自處林苟二人忙躬身還禮,道︰「女乃女乃只管放下心來,如今還是先治好公子的病要緊張氏連連稱是,又打發婆子出門請了大夫過來,又另收拾了一間屋子給林苟二人住下。
那二人便在屋內連夜擬好了訴狀,林壑潤色了幾遍,遞與苟肅。苟肅看了,笑道︰「那趙文廣說是科舉出身,眼下看來不過是個酒囊飯袋的草包。狀子他也未必會看,林兄又何必下這許多精細功夫林壑將筆擱下,道︰「話雖如此,只是老爺的意思,要咱們凡事謹慎,別落了岔子。張家的事兒雖小,若誤了娘娘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苟肅把那狀子撂在案上,道︰「我倒不信了,一個趙文廣,不過區區七品縣令,倒值得費這許多手腳去對付?」林壑沉吟道︰「我自己私下揣摩著,還是跟宮里的事兒有干系罷說著,又怕話音傳到隔壁去,便閉口不談,只是道︰「咱們也別琢磨這些個了,干好差事才是正經。明兒遞了狀子,看那小哥能起的身,就動身回京罷苟肅點頭稱是,兩人又去間壁看了看張德釗,張氏出來說吃了大夫的藥,已睡得沉穩了,便又轉回屋里,各自睡下不提。
翌日,張夏義果然一早便過來,取了那狀子,林壑又叮囑了些話,便逕往衙門去了。
到得縣衙,張夏義擊了鼓遞了訴狀,便在門外等候。有那認識的衙役上來悄聲遞話道︰「你老人家何苦趟這渾水,那縣太爺不是個好相與的。能做出那等事來,還由得著你告?」張夏義也不理他,只顧等著。
其時,趙文廣因前一日吃多了酒,正兀自酣睡未醒,睡夢里恍惚听見外頭吵鬧。就有小廝進來傳話道︰「稟老爺,外頭人來報,張夏義代他佷子來衙門投了訴狀,告咱們管家搶了他家丫頭。現正在衙門外頭等著升堂呢!」趙文廣不听還罷了,一听立時暴跳起來,蹬著眼楮喝罵道︰「這賊不逢好死的老雜毛,平日里不言不語的,倒會撞來找死!」因問道︰「張德釗自己怎麼不來,倒叫他來告?」那小廝道︰「老爺連日沒出門,不知道外頭的事兒。那張德釗病了好多日子了,听說連床都下不得了趙文廣听說,又罵道︰「怎麼不死了了事,倒省了老爺我許多手腳!」一面罵,一面叫小廝上來伺候穿了袍靴,就往前頭去。
到得縣衙大堂,他也不叫升堂,只令左右衙役將張夏義拖了進來。他也不听訴訟,也不審案,也不看狀子,只拿眼楮望著大堂天花板,口里喝道︰「給本老爺狠狠的打這個以下犯上的老雜種!」可憐張夏義到得公堂,一句話都沒說出,便被扳倒在地,那粗大板子便如雨點般落下,嘴里只顧殺豬也似的叫嚷。不出半刻功夫,他身下袍子也破了,血污了一片。他是有年歲的人,哪里經受的起這等大刑,一口氣沒喘上來,就暈了過去。一旁師爺見打的不成樣子,恐鬧出人命來,就挨到趙文廣跟前,悄聲道︰「老爺,就收手吧,人已經暈了,要是死在公堂上,倒白污了咱們這塊地方趙文廣听說,伸頭瞧了瞧,果見張夏義昏暈在地,地上鮮血淋灕,便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叫他家人來,把他弄出去,再叫幾個小廝抬水洗了地。大清早的,倒沾了一身晦氣說畢,便下來又往後頭去了。
那差役里有素日與張夏義有些相交的,見趙文廣進去了,便上來半抬半攙的將張夏義抬到了縣衙門口。林壑與苟肅是一早便在門口等信兒的,見他們出來,忙走上前去。一見張夏義這個模樣,就知是動了大刑的。苟肅便嘆道︰「只道他不收狀子也罷了,不想跋扈至此!」林壑卻不言語。那衙役道︰「你們也太不曉事,這縣老爺是如今貴妃娘娘的親佷兒,是這縣里的太歲老爺,誰敢在他頭上動土?別說搶一個丫頭,就是搶了老婆,誰又能把他怎樣?你們還往他刀頭上撞。還虧得俺們,打板子時手略輕了些,不然張老爹這會子功夫,怕命也沒了哩林壑口里道了謝,打發了他去。苟肅便叫那隨張夏義來的小廝去雇了輛大車,將張夏義送回家去。
張夏義的娘子昨夜里已听張夏義說了今日之事,正心里七上八下的等著,就听見門口吵吵鬧鬧的。門上小廝跑進來道︰「女乃女乃,不好了,老爺出去告狀,被縣老爺打得半死,讓人抬回來了張氏听得這個消息,正慌亂著,就見一伙人抬著張夏義進來。張夏義閉著眼,面如白紙,身下袍子打得稀爛,兩腿鮮血淋灕,不知死活。張氏就撲上去,大哭道︰「我說不叫你去,你偏要去!如今弄成這幅模樣回來,你沒了命罷了,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生是好!」林壑上前勸道︰「女乃女乃先不要悲痛,還是先將老先生送到內堂,請個大夫醫治要緊那張氏仰起頭,眥著眼楮,罵道︰「他們家丫頭被搶,管我們腿事!倒挑唆我家相公去告狀,我只和你們要命!」罵著,就一頭頂到林壑懷里,撒起潑來。
正撕扯不開,還是苟肅上來,硬拽開了張氏,道︰「女乃女乃如今這樣嘶鬧,延誤了醫治,只怕老先生就真的不好了。女乃女乃也不必心焦,湯藥費自是我們出的。張老先生為著張公子的事受累,謝禮自也不會少了的那張氏听說,才不鬧了,叫了婆子上來將張夏義送進內房,打發人出去請了大夫,自己重新扶了發髻,才又邁著小步出來,道了萬福,就說道︰「奴家一時心焦,叫兩位看笑話了。不是奴家潑辣,只是底下還有沒長大的孩兒,一家大小都指著他一個。他若真有個好歹,奴家就只能上吊了林苟二人見這婦人變臉賽過翻書,肚里都暗自偷笑,嘴上還應承著。
正說話間,小廝請了大夫回來,看了張夏義的傷勢,留了藥方,囑咐了怎麼內服怎麼外敷。林壑又拿了一張三百兩銀子的銀票與張氏,才同苟肅離去。張氏收了銀票,千恩萬謝的將兩人送出了大門。
張夏義為這一筆銀子,落得兩腿棒瘡,在家睡了小半月才得下床,險把老命也花了。
林苟二人回至張家,待張德釗與張夏義身體復原,才打點了行裝,雇了輛大車,一行五人連夜進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