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殘雪,輕輕滑過葉面,最後緩緩墜落在皇甫寄書的臉上。
當他霍地由睡夢中驚醒、翻身坐起時,才發現,天色已微明。
眼眸倏地掃向躺在洞內的秋櫻,皇甫寄書發現她依然如同昨夜看到的最後一眼,靜靜地沉睡著。
望著那個沉靜而柔美的睡顏,皇甫寄書一時有些恍惚了。
但半響後,他連忙低頭急急檢視著自己,才發現自己隨身上衣衫完整,但由腿上包扎好的傷口,及那傷口上傳來的淡淡痛意,讓他明白,昨夜並不是一場夢!
若不是夢……
眼眸緩緩閉了閉後,咬住牙,皇甫寄書倏地睜開眼,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秋櫻走去。
只這每一步,都如同走在薄冰之上,因為若是他在她的身上望見了他昨夜留下的印記,那麼他過往的所有執著與努力,都將徹底灰飛煙滅……
手,是那樣的顫抖,顫抖得幾乎無法自持。
但最終,皇甫寄書還是扶起秋櫻,然後用著他此生最顫抖的手,輕輕撩開她頭間的烏黑發絲——
一片雪白無暇的後頸。
上蒼,太好了,不是她,不是她……
當望見那些無暇時,皇甫寄書輕嘆了口長氣,可他心中的大石並沒有因此而放下,反而更加沉重。
因為若不是秋櫻,那昨夜在他懷中任他來回凌辱至天明、並只憑言語便讓他心湖微漾的女子又會是誰?
在這個幾乎無人進得來的野豬林里,究竟還有哪名女子進得來,並且還在那最危急之時救了他?
難道真是夢?
不,不可能是夢,雖然他腦中的記憶有些紊亂,有些朦朧,但他的鼻尖至今隱隱還飄蕩著一股純屬于女子的淡淡馨香,而他的掌心,依舊留存著那溫滑玉潤的柔女敕……
突然用力甩了甩頭,皇甫寄書明白現在不該是痴想的時候,畢竟若戚千里真的不回來了,那他此刻的首要之思,是該如何帶著秋櫻平安離開野豬林!
一當腦中浮現出這個想法,皇甫寄書立即點開了秋櫻的穴道,望著她的眼皮動了動後,眼眸緩緩睜開。
「師兄……我睡晚了是嗎?」
「沒有。」
不動聲色的站起身,皇甫寄書望向四周,想了想自入野豬林後的一切種種,決定在給自己一次信賴他人的機會——
繼續等待戚千里!
終于,在幾近絕望的等待中,近午時分,皇甫寄書望見了狼狽又疲憊的戚千里由兩道迅速分開的矮樹葉中現身!
就見她踉踉蹌蹌地跌坐至他的身前,然後手指著一個方向——
「我來啦……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你們向東走吧,我睡會兒……等我睡起來,我就追上你……們……」
說完這句話後,戚千里竟就旁若無人地靠著閃避沉入夢鄉,她眼下的黑暈更是明顯可見。
「師兄,我們還是帶他一起走吧。」望著戚千里那疲憊又狼狽的模樣,秋櫻有些不忍的望向皇甫寄書,「他真的不像個壞人……」
其實不需秋櫻點名,皇甫寄書也不大算將戚千里留下,因此點了點頭後,他一把將累趴在地的戚千里扛在自己肩頭,然後一個回頭,示意秋櫻向東行去。
可就在他轉身之際,戚千里那本就朝下的頭發因他轉身之勢,忽地往旁一掉,而暴露出來的後頸上,竟有一個極其明顯的吻痕印記!
望著那個印記,皇甫寄書整個人都愣住了。
印記?他?她?!
這可能嗎?是巧合吧……
但這麼大、常人又根本無法進入的詭異山林,他們走了幾個日夜,除了敵人之外,在沒遇見半個過客,怎可能是巧合?
「師兄,你怎麼了?」望著皇甫寄書突然徹底僵住的古怪反應,秋櫻輕聲聞到。
「沒事。」悄悄將戚千里的頭發撥回、蓋住後頭,皇甫寄書不動聲色的向前走去,「我們走吧。」
表面上看似不動聲色,但皇甫寄書此刻的心早已亂成一團。
因為他怎麼也不敢相信,此刻這個被他扛在肩上的,不僅不是名男子,還極有可能便是昨夜與他有著肌膚之親的那名神秘女子!
戚千里竟是名女子?!
那名由初見面至今,一直存留在他心中,讓他久久無法忘懷、心生向往與傾慕,卻不知為何親手殺了孤獨鴻的翩翩少年竟是名女子?
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
就這樣,懷著怎麼也不敢相信的矛盾與震驚,皇甫寄書一語不發地扛著戚千里,朝著連他都不知道有如何變化的未來走去……
「不好意思,我洗把臉去啊。」
四個時辰後,當戚千里突然拋出這麼一句話、並由皇甫寄書肩頭飛下時,他與秋櫻都沒有阻止她。
他就那麼望著她,望著她將頭整個浸入溪水中,望著她突地又將頭抬起,望著那晶亮的水珠一顆顆又她小巧的下巴滴落,望著她像往常般地懶懶回頭一笑,「好了,走——」
就在戚千里的「走」字才剛出口,同時間一聲驚叫也忽地響起——
「啊!」
「櫻姑娘?!」
當一個由樹梢間掠過的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擄走秋櫻時,皇甫寄書與戚千里一同叫了起來,然後同時開始飛奔。
只是他們一個被點了穴,一個腿受了傷,追趕的速度自然快不了,于是,他們就只能眼睜睜望著那黑影愈來愈遠,愈來愈小……
「快些解了我的穴道!」眼見那個黑影就快失去蹤影,戚千里轉頭對身旁的皇甫寄書喊著,「快!」
沒有絲毫的考慮,皇甫寄書迅速解開了戚千里周身的穴道,然後望著她像活動筋骨似地手向前一伸後,突一轉身,點住了他身上的穴道!
「你——」不敢置信地望著戚千里再度疾奔的背影,皇甫寄書在驚愕中感覺著一股強烈的睡意向自己襲來。
「十二個時辰之後,你身上的穴道會自動解開,這期間,你不會有任何危險。」朝著遠方山林急奔而去,戚千里的聲音飄在風中,「而我,一定將櫻姑娘帶回來給你……」
終于,再听不到任何的聲音了,皇甫寄書含恨地沉沉睡去。
當十二個時辰之後,皇甫寄書如期醒來之時,秋櫻竟真的毫發無傷地躺在他的身旁,而她的懷中,還有一張用鮮血書成的野豬林出口路徑圖……
放眼四周,皇甫寄書發現戚千里並不在他的視線所及的範圍中,但有一倏滴著血的血路,卻由遠處一直延伸至秋櫻身旁!
她,真的將秋櫻平安救出了!
可她呢,那里去了?
而那十二個時辰里,又是怎麼樣的一場驚心動魄?
「櫻姑娘、櫻姑娘!」明白如今也許只有秋櫻能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所以皇甫寄書連聲呼喚著。
「師兄……」在皇甫寄書的呼喚聲中,秋櫻的眼眸動了動後,緩緩地睜開。
「你沒事吧?」將秋櫻扶坐起來,皇甫寄書問道。
「我……」稍微動了動四肢後,秋櫻對皇甫寄書輕輕說道,「好像沒事……」
「發生了什麼事了?」待秋櫻徹底清醒後,皇甫寄書立即追問。
「我也不知道……」就見環顧四方的秋櫻也是一臉茫然,「我只記得我被擄走後不久,戚公子便到了,還點了我的穴道,然後我就……對了,他呢?戚公子呢?」
「我沒有見到她。」皇甫寄書喃喃說著,眼眸卻怎麼也離不開那道觸目驚心的血路。「自她點了我的穴道獨自一人前去營救你之後……」
「他……」
望著那倏駭人血路,秋櫻也愣了。
因為此時此刻的她,也徹底的明了了,明了自己如今的平安,全是戚千里以血換來的!
回想著遇上戚千里後的種種,秋櫻的眼眸中出現了一股濃濃的迷惑。
「師兄,他究竟是誰?又為什麼……」眼眸中浮現了一陣瑩瑩淚光,秋櫻緩緩轉頭望向皇甫寄書。
「我不知道……」
許久許久之後,皇甫寄書這麼回答著——
「我只知道,她不是個能依常理來推斷之人……」
一個月後,冬山國首都芝山城。
望著窗外街道上酒旗飄展,人聲沸揚,坐在茶坊中的皇甫寄書靜靜地將杯中茶傾入口中。
他的眼眸雖凝視著窗外,卻沒有停駐在任何人、事、物上,而是穿越虛空,任思緒隨風紛飛。
為什麼如此掛念?
為什麼一個人會如此平白無故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究竟是何人?傷得多重?現與何處?又為何要做出這等令人百思不解的損人利人之事?
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為了明白戚千里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一個月來他不僅四處尋找她,更問遍了所有曾經與「笑問生」有過接觸的人——
他們說,「笑問生」雖經常在八大胡同里亂逛,在酒肆、茶坊中為人算命、卜卦、治病,卻從不收人一文錢,只要人一杯酒。
他們說,雖不知「笑問生」是否真知曉上下五百年,但他當真無所不知,無論來者是誰,無論問的問題如何刁鑽古怪,只要他心情好,就知無不答,且答無不靈。
他們說,「笑問生」神龍見首不見尾,從沒有人知道他由何處來,更沒有人知道他要往何處去。
他們說……
人們說的很多、很玄,玄到皇甫寄書都懷疑自己問的是一個書中人物!
無論人們口中的戚千里是什麼樣的人,他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就是他這輩子從未遇到像她這般奇異、特殊之人!
她亦正亦邪,不僅隨性的厲害,更調皮、古怪、灑月兌的厲害。
她行事看來詭異之極,但身上散發出的卻不是妖氣,而是股淡淡的靈氣,以及那在他腦中總飄之不去的一抹馨香……
而不知為什麼,盡避相識不深,盡避立場看似相對,但他總覺得她與他之間似乎有種天生的默契!
就算不說一句話,就算沒有刻意配合,但彼此在行動與言語之間的配合與互補程度,簡直契合地驚人。
所以就算到了今天,皇甫寄書依然不知道要如何將她歸類,因為對他而言,她看似男、實是女;似敵非敵,更非友……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竟願為了兩個處處防她、視她如敵之人染上一身狼狽、拋卻自己的清白身子,更在那根本與她無關的紛亂中,以鮮血保護他們……
「來了、來了!」
正當皇甫寄書百思不得其解時,突然,身旁傳來了其他客人的與奮低語。
「真的來了呢!」
當第一聲「來了」的聲音響起之後,茶坊二樓的人全引領向下而望,眼中滿是好奇與敬畏。
有些納悶四周的鬧騰,皇甫寄書不自覺的轉頭,順著眾人的目光又茶坊二樓窗口望下——
就見一個十六人抬的豪華大轎由道路那頭緩緩走來,路旁的民眾雖不斷地低聲交頭接耳,臉上的神情卻那樣的充滿敬畏,甚至還有民眾已雙膝跪地……
緩緩收回視線,因為皇甫寄書此刻並沒有心思瞧熱鬧——盡避這「熱鬧」熱鬧得讓人覺著詭異。
就在他收回視線的那一瞬間,一陣輕風徐徐吹過,吹起了豪華大轎轎窗的輕紗。
輕紗微微飄動了下,便又恢復了它原有的平靜,彷若從開天闢地以來就是那樣的輕垂在轎窗前。
只就這無心的一瞥,皇甫寄書的心卻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因為就在那電光石火的瞬間,他望見了一張小臉,一張輕閉著雙眸、輕倚在轎壁上的熟悉的臉龐——
而那張臉,屬于戚千里!
「小二!」眼光倏地一抬,皇甫寄書望向在一旁看熱鬧的店小二。
「來咧!」听到皇甫寄書的呼喚,店小二很快地來到他的身旁,「客官您有何吩咐?」
「轎中所坐何人?」再一次將視線射向窗外,皇甫寄書低沉著嗓音問道。
「哦,想必客官您說的是靈巫大人!」店小二想都沒想便回答著。
「靈巫?」皇甫寄書愣了愣,轉頭望向店小二,「大人?」
「是啊,我朝首席靈巫,官拜二品的靈麗大人!」店小二點了點頭,一張疙瘩臉上面是崇敬與興奮。
官拜二品的冬山國首席靈巫「靈麗」大人?
戚千里?!
那個號稱八大胡同最著名、能知上下五百年,專門在酒肆、茶坊里為人解決疑難雜事的「笑問生」?
這玩笑是不是開得太大了一點……
但也許……不是玩笑!
畢竟野豬林中戚千里曾經的作為,全是他親眼所見、親身所感……
「客官您不是本地人吧,也難怪您不知道了。」望著皇甫寄書一臉的錯愕,店小二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這靈麗大人在我冬山國可是神級一般的人物呢,雖只官拜二品,刻無論什麼達官貴人見著都得停下轎禁聲、斂目低眉。」
「神」級人物?「只」官拜二品?
「還不只這樣呢!」店小二的話聲才剛落下,旁邊立即有人插嘴附和,「自靈麗大人為我冬山國祈福的這十多年里,真真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呢!」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那一個月前的那場大風雪是怎麼回事?
「那刻不是!我听說靈麗大人的靈宮里啊,有個專門與上蒼對話的天池,並且時刻都有神靈在一旁守護,若有閑雜人等靠近,立即會翻起滔天巨浪……」
「除此之外,我還听說靈麗大人的靈宮里也有與冥主大人對話的神秘循環,要不小心闖入,有可能就誤入地域再回不來了……」
盡避身旁人們討論得愈來愈熱烈、愈來愈離奇,皇甫寄書卻再無心聆听。
畢竟此時此刻,他刻不容緩要做的事,並不是在這里聆听所謂的「神級」,而是即刻動身前去尋找這位「靈麗」大人——
因為盡避只是匆匆一瞥,但她眉宇間流露出的那股「死」氣,他是絕對不會錯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