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新傳 第四十六回

作者 ︰ 木隨風

堂屋內還殘存著燒焦的氣味,地面上白布已經燒盡,只留下一個人的漆黑的輪廓,周圍散落幾片黑色的殘片。

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麼沒了。

白燁見江虞還是不肯說出他的名字,沉吟道,「他既然已死,你還是不肯告訴我他是誰。你是否擔心他真的變成了一方孤魂野鬼,我會和萬俟塵一起追到他,向他追魂索命?」

江虞輕咬了下唇,目視白燁道,「若他是,你會不會追魂索命?」

白燁道,「若他是,我責無旁貸

「假如今天變成鬼魂的不是他,而是你熟知的人。他死的不明不白,死的很冤枉。所以化成厲鬼想要找到謀害他的人去復仇,你還是會像今日對待別的魂魄一樣無情地追魂索命,讓他含著怨憤入輪回?」

「到了陰司,閻君和判官自會評判。況且,入輪回之前他會喝下孟婆湯,忘卻生前一切,那麼就不會記得這些仇恨了

江虞冷笑,「我以為死是最公平的,現在覺得死才是全天下最大的不公

白燁沉默片刻道,「你如今說這些,都是為了那個你不肯說出名字的人于公于私,她都對這個人充滿了好奇心。能讓江虞失態、能讓江虞如此憤憤不平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江虞看著白燁的手背,上面的燙傷痕跡猶在,眉心一動道,「跟我來

門一打開,卻見外面站了個全身素黑之人。

萬俟塵不知道何時站在了門前。他鐵青了臉問,「你方才說的人是誰?」

江虞道,「我不告訴你們,你們會怎樣對付我?」

她剛抬腳便見一條胳膊忽然橫在自己面前,只听萬俟塵又冷冷問,「你不告訴我,我就抓你回陰司!」說罷,他就拽住江虞的胳膊,有力的五指猶如銅絲一般緊緊嵌著江虞的手腕。

白燁驚道,「萬俟,她剛救了我們!」

萬俟道,「難道你如今還不清楚她的心機?」他的手越掐越緊,江虞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只見萬俟塵狠狠瞪著江虞道,「你忘記了這個女子是如何設計陷害你的?從一開始到現在,她都是將你當成一枚棋子,必要時候,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舍棄你,之前發生的事情不都是例證?當她後來得知你的確是陰司無常的時候,她又看上了你的身份,對你施以小恩小惠,讓你對她心生好感……白燁,你空長了一雙辨識人鬼的陰陽眼,你到如今還看不出這個歹毒女子的心機麼?!」

這一段話,將白燁和江虞的關系一分分拆解,一寸寸剝離。萬俟的話很難听,但在場的人都知道,他說出口的恰恰是真相。

一直以來,江虞都在利用白燁。

江虞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自己的目的會被人無情地揭穿。她曾經想親自開口告訴白燁這些,但發生的事情往往讓她留下白燁。如今的白燁傷痕累累,她不知道為自己受了多少的傷,遭遇過多少危險。如今萬俟塵將話挑明,反倒讓她有一種釋然感。

江虞自嘲一笑,道,「白燁,黑無常說的都是事實,你該離開了

時間很安靜,空氣仿佛在凝結。

堂屋里的灰燼沉默地鋪在地上,好像也在靜听這一場精彩非常的鬧劇。

「一直以來,你們都認為我很傻是不是?」白燁的聲音穿透了空氣,同時進入到萬俟塵和江虞的耳中。她抬頭,嘴角溢出一絲苦笑,清秀的臉在昏暗的堂屋內被燈火照的忽明忽暗。「我承認,當失去法力之後我的腦海里好像充滿了凡人的想法,誰對我好,我就會想著對誰好

江虞的嘴巴動了動。

她對她不好。

她又為什麼會對她好?

白燁疾步走過來,堅定地按住萬俟塵的手臂,看著他一字字道,「萬俟,若說利用,你前世也曾利用過我去接近我的父親她扭頭轉視江虞,「我若能原諒你,你是否也可以原諒江虞?」

「你——」萬俟塵怔住。

「話說到頭,這是我的事情,終究是要我去解決白燁用力地抓住萬俟塵的手臂。

三個人站在門口,形成一幅詭異的畫面。

江虞目光幾變,緊咬著下唇不松。

半晌,萬俟塵首先松了手,憤憤地背過身,一言不發地躍上了江家屋頂。高大的身軀在屋頂上停頓了一瞬,側過臉掃視了白燁和江虞。

白燁沒有看他,垂著頭望著門前石階。

江虞稍仰著頭,徑直與萬俟塵隔空對視,她似乎一點也不怕他。下唇留下一個深刻的青紫色咬痕,微微滲出點血。

萬俟塵的背影消失在屋頂後。

江虞和白燁仍舊站在門口。

半晌,江虞伸手想要去踫白燁,但白燁卻縮了縮身子避開她。江虞的手僵直在半空,愣了愣,還是收了回去。她道,「我叫人去拿燙傷的藥膏……」

白燁悶聲道,「它自己等一會兒就會愈合,不用敷藥

江虞似笑非笑道,「你現在一定很恨我,萬俟塵說的對,我江虞就是那樣的人,你該避而遠之

白燁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側對著江虞,遲疑地將話問出口,「在你我相處的過程中,有沒有一時一刻,你對待我的舉動是——出自于真心?」

她好不容易將這話說出口,但又害怕得到答案,之後的沉默又讓她想要落荒而逃,當做這些事情全都沒有發生過。

這段語句就好像一顆石子丟進了深不見底的深潭里,除了剛開始听見的一聲落水聲之外,再也得不到回音,甚至原本還在水面上蕩漾的一圈圈波痕都在漸漸地散去。

慢慢地,白燁的鼻子變得酸澀。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然後苦澀笑道,「至少你和我挑水喂牛的時候是真心的她竟自己開始安慰自己。但江虞還是不吭聲,白燁也不敢去正眼瞧她,她怕一不小心,自己就要讓淚水從眼楮里不爭氣地流下來。

堂堂無常,竟在一個凡人面前哭,那是如何地沒有面子?

但白燁在江虞面前早就沒有面子了。

她揚起下巴,假裝高傲地從江虞面前走了過去。

但從眼角滑落的淚珠,吃在了嘴里,酸澀、苦澀、艱澀。

江虞明明看見她哭了,卻沒有阻止。她就站在堂屋前,看著白燁越來越快地消失在門口,她沒有問白燁去哪里。

但有人阻止了白燁。

一個小廝差點一頭撞到了白燁的身上,白燁推住他的肩膀。小廝抬頭見是這位白姑娘,滿是愁容的臉上頓時閃現一道亮光,急忙忙地道,「

白姑娘,見到你真是太好了!門口來了一駕馬車,大伙兒還為早上的事情驚嚇著不敢動它,我正想來稟報大小姐

白燁悶聲道,「她就在里面,你去吧

小廝奇怪道,「白姑娘不跟著去?」

「這是你們的事情,我跟去做什麼她說罷扭頭就走。

小廝模模腦袋,不明情況。嘴里嘟囔著道,「這白姑娘的臉色怎麼說變就變?」他雖然奇怪,但腳步一刻不停。

等到了堂屋前,小廝看見堂屋的一扇門合上了,另外一扇卻打開著。他小心地跨進去,看見大小姐江虞背對著自己站在角落陰暗處。

「大小姐小廝拱手道。

江虞一愣,抬袖拭了拭眼角,冷聲問,「什麼事?」

「門口有一輛來歷不明的馬車

「馬車?」江虞聲音悶悶地,轉過身時卻又恢復了平日神色,「現在連府前停了一輛馬車都惹得你們如此驚慌,以前的底氣哪里去了?」

小廝嚇的面色慘白,「小的……小的……」

江虞睨著他,道,「跟我去門口瞧瞧

門口的馬車看起來像是剛從地底挖出的一般,車輪滿是坑窪,馬匹出奇瘦弱,仿佛風一吹便會散架似地。馬車車簾是沾滿灰塵的破舊灰色發黃布幔,車身的木頭早已腐朽卻能堅持著不坍。

清晨是一具女尸。

現在又是一架詭異的馬車。

越來越多詭異的事情發生在江府,有下人開始竊竊私語,說是江府造孽太多,賺的錢太黑,導致厲鬼前來索命。

江虞充耳不聞,鎮定從容地從人群中走出。

下人們見了她,個個都閉嘴不語,躲站在一邊。有不少人見她來了也安下了心。有江大小姐在的地方,就算有再大的危險,也總能夠化險為夷。

江虞見到那馬車眉心擰著,面前的人紛紛讓開。走到馬車前,那馬見了她仰天嘶叫一聲,聲音說不出的淒厲。馬眼竟然流出血水來,形狀可怖。江虞身的侍女紛紛往後驚退,連江虞都不禁微微動容,但她畢竟是沉穩出了名的,稍稍一驚之後重新恢復了平靜。

那馬不走,只低沉地喘氣,似是病重的老者,奄奄一息。

江虞透過馬車門簾處破開的洞和縫隙,隱約看見里面有一人躺著,身上蓋著滿是破洞的被子,紅色的衣角露在被子外面。一只手從被子探了出來,手心握著一顆指甲大小的貓眼石。

「姍兒江虞低呼。踏上馬車就要進去救人,卻又听馬嘶叫一聲,嘯聲尖銳刺耳。

馬的前蹄高高抬了起來,像是受了驚一般就要往前奔馳,江府自然無人敢攔,管家急地手舞足蹈吆喝小廝上前攔馬;幾個丫頭受到驚嚇竟翻白眼暈了過去;還有幾個護院的武夫才沖到馬前,便被那馬一腳踹翻,躺在地上頓時動彈不得。

還是有幾個大膽之人舍命圍住了那馬,那馬一時之間也無法跑開,只能試探地左突右闖,不斷地繞著圈跑動著。

江虞跌到馬車之內,左右顛簸著。顧不得其他一下子掀開了被子,那紅衣女子果然是江姍!

「姍兒,醒醒!」

江姍經過這樣激烈的沖突,迷迷蒙蒙地睜開眼楮,瞧見是江虞便模著腦袋問,「姐姐,我這是在哪里?」

江虞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我們先想辦法離開這駕馬車

江姍透過搖擺的門簾看見了外面的情況,一下子腦袋全清醒了,揭開門簾驚道,「這是什麼馬,竟然這樣凶!」她頓了一頓,毅然道,「姐姐,我們跳車!」

「姍兒,一不小心就可能喪命馬蹄之下,你……」

江姍道,「姐姐,以前都是你保護姍兒,這回讓姍兒保護你

江虞終于點頭道,「嗯

她剛要跳的時候,卻听外頭的的人喊道,「你們不必急著跳,我會馴服它

這溫和的聲音姐妹兩個再熟悉不過,除了白燁還能有誰。

江姍一喜,搖搖晃晃揭開門簾喊道,「白燁,你看起來柔柔弱弱地,真能夠能馴服這匹烈馬?」

江虞此刻心中五味雜陳,自己屢次三番傷害她,她竟還回來搭救自己?她捏緊了手,望著外面那道看起來縴弱但意志卻無比任何人都要堅定的影子,才穩定下來的情緒又在剎那間翻涌了上來。

她拉住江姍道,「姍兒,你先回來穩住自己,別讓她分神擔心

江姍回頭愣愣地望著江虞,點了點頭。

「嗯

白燁騎到了馬背上,這馬沒有韁繩,沒有馬鞍,全身光禿禿地。白燁只能扯住馬車架在它身上的一條橫杠穩住自己。

外圍的人見到這麼一個弱質縴縴的姑娘竟敢孤身騎在這樣一匹烈馬背上,都是一驚。有幾個護院胸腔內因白燁勇敢的舉動燃起了一股勇氣,紛紛撩起袖子上前幫忙。

白燁喊道,「你們別上來,速去找幾根結實的繩子,一圈一圈地往這馬身上套!」她在馬背上顛婆,頭暈眼花,連聲音也跟著顛。

一個護院應聲去了。

白燁此刻覺得眼冒金星,胃里翻江倒海,幾乎就要吐了。

這馬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一刻也不安分不知疲倦地在這里折騰。若是尋常人騎了上去早就被它甩慘死在馬蹄之下,可是白燁不是尋常之人,她的毅力早就超出了常人。她抓著橫杠,一點一點地往上爬。

望著馬頭,她深吸一口氣,忽然躍上死死地抱住了它的眼楮。

看見這一幕的眾人嚇得呼吸停滯。

白燁此舉無疑是最大的冒險。若是沒有抱緊馬頭,她很可能就慘死在馬蹄之下;即便被她抱住,她能做什麼?

拿來繩子的護院也怔住了。

白燁默念一聲,「對不起食指和中指一用力,雙雙扎入馬的眼眶里。又听馬淒慘地嘶叫,前蹄再度抬起,白燁果不其然被掀翻在地。

只見血水汩汩地從馬眼流出。

而白燁此刻就在那馬蹄之下,只要馬一落蹄,她非要立斃當場不可!

「還不動手?!」白燁躺在地上厲聲喊。

護院這才回神,按照吩咐用繩子一圈又一圈地往馬頭上套。幾個人幾個方向猛力往後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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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白燁瞳孔里映著越來越近的馬蹄,她閉上眼頭往側邊一歪。

這些事情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白燁心想自己此刻或許真的要「死」了,但她不知道為什麼想笑。可能是笑自己的痴傻,明明知道江虞一直在利用她,卻一直不敢正視這些,卻一直在幫她欺騙自己。

最會騙人的不是別人,而是內心的自己。

這叫自欺欺人。

「踏——」耳邊的聲音驚回了白燁,使得她立即清醒起來。馬蹄落在了她的邊上,只離她半分之遙,她幾乎能夠感覺到那馬蹄上堅硬的部分就蹭著耳朵過去,冷汗浸濕了她的背。

白燁連翻了幾圈,捂著月復部抬起頭看著那凶橫的馬一點一點被江府的護院牽制住,又有幾個人過來幫忙,一圈一圈的繩子將那馬套得結結實實,最後再也動不了分毫。那馬的眼珠子一直往外流血,最後靜止的時候,它竟然驀然地側倒了下去,口吐白沫、馬蹄抽搐之後氣絕身亡。

江姍扶著江虞跳下了馬車。

江府老老少少全都一窩蜂地涌了上去,不一會兒,就將江姍和江虞圍堵地水泄不通。

白燁坐在地上,看著周圍的人像是蜜蜂見到了蜂蜜一般殷勤,她默不作聲地踉蹌著起身,拍掉身上塵土。剛走了一步,發覺右腳有些疼痛,她按了按腳踝,安撫自己會好一些的,扭頭朝著外圍走去。

一個婢女終于發現了她,追道,「白姑娘,你回府好好歇息吧,你救了大小姐二小姐,江府一定會報答你的

白燁道,「不用了,我自己會找大夫,謝謝你她拍了拍婢女的肩膀,對著她笑了笑,然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著。

我一直都錯了。

她並不孤單寂寞。

寂寞的。

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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