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存在于橢圓形邊框之中的記憶。
即是說,是麗•勞倫斯還未摘下眼鏡時的記憶。明明是兩個正圓形組成的眼鏡,戴在鼻梁上,看過去的世界卻只有一個橢圓形的邊框。
那時她剛剛下班回家,從圖書館回到自家院牆的大門口,看見幾個搬運工抱著家里的白色大鋼琴離開她家的房子。那是她母親所珍愛的陪嫁,也是她在父親的督促下,在上面學會演奏所有知識之光協會的贊美詩的地方,如今正被搬運工們粗暴地抬著,穿過大門,走下了樓梯,到了她面前的時候停了下來,努了努嘴,示意她讓路,她才發現自己看呆了,連忙朝邊上讓了一步。
走到家里的客廳里,她看見父親正在陰沉著臉,整理桌上剛剛簽過字的文件。
她問父親,母親是否不會再回來了。
父親開始回答她。那是非常漫長的回答,充滿了因為不再有人可以傾瀉而積累了一整天的抱怨。抱怨她母親的無理取鬧冥頑不靈;抱怨她母親來自下位次元的卑微宗教信仰;抱怨因為這一次的離婚與協會的規定相沖突,導致他在協會中的前途受到影響;最後甚至抱怨女兒不能子承父業,只能做一名平凡的圖書館人……這些都是她已經在家中听了幾百遍了。而她就站在那里靜靜听著,直到她的父親口干舌燥起身去倒茶,才離開父親的身邊。
只要長輩還在開口對小輩說話,小輩就必須站在那里聆听,不得反駁。這是勞倫斯家族的家規,而麗的父親是積極的奉行者。在麗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深諳和父親的這條相處之道。在理事會確立知識之光崇拜在無涯學海宗教學研究的正統地位之後的那段時間,麗的父母不斷在家中因為她母親的信仰而爭吵著,麗因為不能確定父母是否是吵給自己看,所以她只能在那里听著。在鋼琴從家中搬走的那天起,家中的爭吵終于停止了。與此同時,麗也覺得自己的心里有什麼東西死去了。
于是前往通天塔圖書館變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休館時燈光全黑的圖書館在夜空中矗立,像是用墨筆從上往下的一劃。她走進了大廳,在自己平時坐著的那張椅子上坐下,默默享受著只有一個人的時間。忽然,她看見遠處有什麼亮了。一個頭頂蠟燭,口含鐵釘的披頭散發的女人,正站在書庫的門口她招手。
她立刻認出那個女人並非人類,而是圖書館的造物。來吧。女人和她說。
麗拿上了自己帶來的手電筒,朝那個方向過去了。
那是在圖書館章程上只有書簽才被準許通過的門,因為人類一旦踏入便極易迷失在里面。但是這對麗來說,走圖書館書庫這種程度的迷宮並不構成困難。而且,進入這扇門對她來說也不是第一次了。
才走到半路,手電筒的能源便已經不足。一切只靠著那個領路的書簽頭頂的蠟燭照明。書簽在前面走著,什麼話都不說,而她也什麼都沒有問。一路上不斷有書簽從書架間探出腦袋窺看,用書簽們的語言交談著︰
是人類。又來了一個被迷惑的人類。
哈,好像還是個圖書管理員呢。
終于,那個書簽停下了腳步,用听上去口音非常怪異的標準語說︰你還記得我們走了多遠嗎?
不記得了。麗如實說。
書簽露出了笑容︰告訴我你的名字吧,小管理員。
麗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一瞬間,周圍所有書簽全部用書簽的語言吵鬧起來。
混賬,為什麼是搜尋者!
難怪她一點都不怕!
它們以為麗听不懂它們的對話,在那里互相埋怨著彼此的無用。麗知道這次絕非善意的邀請,而是書簽向人類蓄意的報復……可惜失敗了。看著它們滑稽可愛的樣子,麗不知不覺就忘記了白天的煩惱。等到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已經笑起來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執鞭者!
書簽們一瞬間全部露出了驚駭的表情,全部溜走,躲藏在了書架的縫隙之中,只剩下一雙雙眼楮還在朝外面窺看。
麗向來時的路望去,看見一個年紀似乎與自己相若的女性正在朝這里走過來。
是她前不久剛剛見過的人。有一頭夸張的亞麻色卷發拿著華麗的教鞭,前來借書,卻突然笑了起來,奚落了自己的眼鏡……
「你為什麼進來?這里非常危險!」
「因為看見你走了進來,覺得很好奇所以就跟了過來,結果好像變得太害怕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走出去…你能幫我帶路嗎?」
她手上的教鞭閃著光。
那個時候麗看見她手中的教鞭,一度她錯當成了驕傲的教授,心中非常不愉快,但還是借著她手中教鞭的光芒,把她領出了書庫。
「那些書簽沒有為難你吧。」
「書簽?什麼書簽?」
「就是書庫里的妖怪們。」
「妖怪?這里有妖怪嗎?我一個都沒有見到……快帶我去看吧!」
麗當然果斷地拒絕了。讓一個普通人進入書庫可不是開玩笑的。但是這個人為何會跟著自己,那時的麗並不十分明白。
「其實我是想把這個給你。白天的時候不是問了你眼楮的度數嘛……這是隱形眼鏡。你戴這個應該會帥氣很多。」
帥氣?
麗覺得,這是和自己完全沒有關系的詞。
「我為什麼要收下你的東西?」她反問。
「為了我們的將來。」
真是無聊的回答啊。不過,麗忍不住從她的手中接了過來。
「以後不要再隨便跟著我了。這對于教授來說是很*份的事。」
「但是我並不是教授啊,我只是助教。論地位與你相當。再者說了,為什麼教授就不能和圖書管理員說話了?」
助教?
麗突然想起來,之前她來借書的時候周圍人議論紛紛,其中確實隱約有過「執鞭助教」這個陌生的詞。究竟指的是什麼?麗並不太明白。
等到麗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蹤影。
執鞭助教……
麗仔細調查了一下這個人,得到的結果讓她感到萬分驚訝。
她的名字叫做安娜。安娜•阿奎那。
以助教的資歷,便獲得了教鞭這樣象征教授身份的教學道具,之後便為了完成理事會的各種各樣的任務,漫游在次元之海上漂浮的各種世界當中。簡直就是傳奇故事中才有的天才,和長期在圖書館中消磨時光的麗是截然相反的類型。但是似乎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她對無涯學海的處世規則一無所知,至今都沒有得到過正式的教職。
不過或許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安娜•阿奎那……在許多年前,是作為棄嬰而被一個叫做阿奎那的理學副教授在碼頭發現,因此才得到了她現在的姓氏。
她的出身一直是個謎團。有人說可能是無涯學海某個人的私生子,也有人說她根本就是阿奎那副教授用禁術制造的人造人。總而言之,眾說紛紜。自從她得到教鞭之後,謠言變得越來越離譜。而四處漫游的安娜,根本就沒有心思,也沒有機會理會那些謠傳。
這樣一個人,為何會對我產生興趣呢。作為圖書管理員的麗•勞倫斯心中一點也不明白。
***
「真美啊。」
安娜看著在兩格書架中間沉睡的妖狐說。
簡直是鬼使神差。麗想。不知道是出于什麼原因,麗帶著她,再一次悄悄來到了通天塔圖書館上層的書庫內部。只要和安娜在一起,一路上的書簽都會紛紛走避。是因為害怕她手上發光的教鞭嗎?
最後,沒有躲走的,只有她們在某兩個書架間遇到的那只通體散發著妖氛的巨狐。
麗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只狐狸了。上次見到它的時候,也是麗因為心情不佳而在書庫里散步的時候。那時它醒著,盯著麗看了很久才離去。
「這是通天塔的守護者。」麗向安娜解釋道。
「是嗎,看上去很威風的樣子。它有名字嗎?」
「目前還沒有……就讓它在這里吧。我們離開。」
「咦,為什麼?」
理由很簡單。
只要麗發現這只妖狐的事情讓圖書館的上層管理者知道,它就要和其他圖書館的造物一樣,無法逃月兌變成「書簽」的命運,失去作為守護者的自由了。雖然麗只要這麼做了,就可以獲得屬于自己的那本恆河沙書,但是如果這一切是要以守護者的自由為代價,恆河沙書在她的心里就變得不是那麼想要了。
不過這些事情,若是解釋給安娜听還是為時過早。
「作為回報,我也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安娜說。
安娜她並沒有食言。剛剛離開了書庫,安娜就拖著她走出了圖書館的大門,完全不顧這個時候麗應該在大廳里工作。她們兩個一前一後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到了一個盛開著薔薇,有噴泉、溪水和秋千的地方。穿著白色長裙的大教授亦是十分和藹。
「這是園藝系的大教授負責管理的薔薇庭院。」安娜說。
麗听說過這里,但是只在小時候跟隨母親來過一兩次。自從麗成為了圖書館的一員,便不再妄想到這種地方來玩了。如果是處在學者們的服務者地位的圖書館人擅自跑來這里的話,恐怕會被人瞧不起吧。
安娜坐到了秋千的長椅上。「來呀。」她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向麗招呼著。
真是個麻煩的人啊。但是麗還是按照她說的做了。
「真是沒想到,可以和了不起的麗•勞倫斯小姐坐在一起。」安娜一邊說,一邊低頭笑著。
但是那個時候,麗以為她這句話是在開玩笑。
「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在這里一睡不醒。」安娜說,「若是在這里睡著的話,大概也會做很美的夢吧。」
「這種花太香了,你會睡不著的。」麗說。
「久了就不覺得了。」
如今,走在前往埃莉斯琳娜的花園的麗•勞倫斯,不禁想起了這些往事。此時的安娜,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樣,睡在薔薇庭院的某處。遠離著爭吵是非,永遠地沉睡了。而同樣是在此時,已經好多個夜晚不曾安睡又連番戰斗的麗•勞倫斯,體力和精神都已經到了極限。
好在在倒下之前,她看見了那個充滿回憶的地方。雖然外圍的景致已經完全被人形兵器破壞了。
逐漸模糊的視野中,正含笑向她走來的那個人是埃莉斯琳娜。邊上的人……銀發的……難道是索緒爾學院的席勒?
還有詩緒里,正向自己跑過來……
「你終于來了。」
埃莉斯琳娜向她伸出了手。麗看見那只手,陡然覺得自己的腳步有些飄忽了。但是她仍然懷疑自己可不可以接受對方的手。
「我要見安娜。」麗說。她甚至沒有力氣將安娜的姓氏說出來。
「隨我來。」埃莉斯琳娜說。
但是麗並沒有跟上去的意思。
「園藝系本來就沒有戰力,何況我已是一個老人。看在安娜的份上,你也不能信任我嗎?」
後面這句話起到了作用。麗終于點了點頭。于是大教授轉身引路,經過花叢時還順手折下了一朵開得正飽滿的薔薇花,用手中的金剪刀細細修剪著。麗一直保持著恰當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後。既不至于失了攻擊距離,也能恰到好處地隱藏自己臉上的倦意。
「就在前面了。」埃莉斯琳娜說著,抬起手便是一指。
麗順著她的示意看了過去。
安娜,就如同她所預言過的那樣,安詳地躺在那里。和水無月的畫上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情緒,麗情不自禁向前多走了兩步。緊接著,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大教授飄然轉過身,強行給了麗一個深深的擁抱。
「你,你在做什麼?」詩緒里驚呼道。
詩緒里還未說完,麗就緩緩地倒在了埃莉斯琳娜的懷中。
「她太累了。」埃莉斯琳娜說著,將手中的薔薇輕輕別在了麗的耳邊。「晚安,好孩子。我會在夢中與你相見。」她說。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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