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著雨一點都不擔心他們,抄起一個楠木盒子,就近把架子上體形小的珍稀之物往里面掃。直到一把大刀在她頭頂三寸之處被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捏住,她才驀然覺醒,在她剛才如痴如醉的收集之時,已在鬼門關打了個轉。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果不其然。」低啞的聲音罩在她頭頂,分明還透著一股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慍意。花著雨著實嚇了一下,抬眼一看,就見一人著一襲烏黑斗蓬,頭面一頂大沿烏紗斗笠,猶如芸芸眾生中那只可仰視的黑暗天神,不過那透過烏紗清亮如雲月玉珠的眸子就算化成灰燼她也能認出的,她無辜地眨了眨眼,「方……師父……」
方籬笙隔紗閑閑地望著她,「你這個時候還能認我,看來我該慶幸萬分才對。」
他手上一捏一送,大刀鏘然而斷,一截斷刃如電閃般射入揮刀的官兵胸口,官兵慘然大叫,被勁力帶得重重撞向石壁,彈回,噴血,當場斃命。
他出手如此之狠辣,與他青玉般高潔的容顏截然相反,看得花著雨直是咋舌,如果他對她發了狠……她不由暗自模了模胸口,她的骨肉細膩得很,絕對比那個官兵脆軟得多。
想不到她沒去西山馬場,他竟是追捕到這里來了,此時絕對不能惹毛他。花著雨彎眼一笑,「這里有好多珍寶……」
「扯淡。」方籬笙哼了一聲,之前那發號施令之人五指如鉤一般驀然襲來,他腳步移動,從花著雨的角度只看見黑色斗蓬的掠影團團一閃,啪地一聲響,兩條身影一觸即離,灰色身影疾退,分明是對方沒討到半分好。
就在他們一觸之際,花著雨瞅準機會,奮力往側旁一翻,從一個罐子里飛快抓出一把血紅的麒麟竭。可惜樂極生悲,一個算盤珠大的黑點突然射來,她不及躲避,噗地一聲,左臂上黑點入肉,疼得她差點落淚。
「膽大妄為!」砰砰又是幾響,幾個官兵驚呼連退,方籬笙掠上前來抱起花著雨,入懷只覺她輕若無物,不禁眸光微軟,聲音依舊帶著慍意︰「你真要為了那些勞什子連命都不要了?」
花著雨皺眉忍痛嘶聲道︰「錯。搶救這些勞什子就是為了救命,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謬論。自己若都沒了命,又如何救命?」
「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有師父在萬事大吉。」花著雨終覺與他針鋒相對太過份,嘻笑著轉拍馬屁。
似也感覺她在服軟,方籬笙烏紗下的臉色稍霽,「知道就好。要知道師父的存在不僅是教習,更是幸運神降臨,你該感到萬分榮幸才是。」
原來他也是個自大狂。花著雨臉暗黑,不欲與他在此問題上深入討論,既然他自認如此了得,干脆抱緊金絲楠木盒把頭埋在他肩上,悶聲申吟道︰「好疼。」
她自己不覺,這種口吻好像在撒嬌一般,方籬笙手臂一緊,聲音也跟著柔了下來,「看你哪里有一點女孩子的樣子?咎由自取。」
花著雨當沒听見。
而就在方籬笙撲進室內的時候,圍攻楚霸、大長公主和黎司桐的人更密集,好在同樣蒙了面的楚霸的後援隊來到,頓時和官兵打在一起,並不寬敞的石室內廝殺得煙塵四散,板凳桌子碎片激射飛舞。得這空隙,長公主總算把鐵鎖鏈一一打開。
楚霸回過頭來看到捂著頭臉的花著雨被一個看不到容顏的黑袍人抱起,正要追問,忽然看見那個領頭人急退出去,鼻端同時聞到硫磺味,暗呼不妙,怒聲道︰「快撤!有炸藥!」
他攜長公主和昏迷中的黎司桐騰空飛掠,在一聲震天價響地動山搖的爆炸聲中,方籬笙已抱著花著雨疾速掠出石室,他凌空虛度,獵獵長風中,自人頭蜂涌的官兵頭頂若流星飛虹般跨越中院,側院,再落地時,已是一個偏靜小院,一臉哀怨的高山和馬車,赫然停在院中央的榕樹下。
此時日影傾斜,時間飛快,竟已是下午時分。
方籬笙放下花著雨,又隨手摘下斗笠,扯下外面的斗蓬,露出里面質地柔軟裁剪極為得體的月白長衫,含笑問︰「外面情況怎麼樣?」
高山瞟了捂得古怪的花著雨一眼,恭敬道︰「城防司出動了一百多號人,將秋婉樓圍了個水泄不通。後來說秋婉樓的五毒教徒太過凶狠,城防司又調來一百多人。宮里的人似乎也被驚動,怕不能全剿五毒教余孽,又調來七八十禁軍,現在秋婉樓幾乎全被炸毀,死傷無數,整條街都被封鎖。」
花著雨一怔,竟是如此大陣仗,秋婉樓里真的有五毒教徒嗎?可是是不是也太巧?
在石室初初被攻的時候,大長公主明明是光明正大出去,分明是想交涉,結果等她再進來的時候,竟是捂緊了臉面被同樣蒙面的太子護著進來。可以想見,外面交戰之激烈。而太子那時候也只能蒙面只身闖進,恐怕外面的人根本不容他們擺出皇家身份。或者是他們若擺出皇家身份,不定有人會以勾結五毒教的名頭抬到朝堂上,徹底滅了安平王府和太子?
如果此次事件的挑起者用心如此之險惡的話,那這個人會是誰?時間偏偏選了今日,是因為怕自己治愈黎司桐的病嗎?可是外人又如何知道她今天會來秋婉樓與長公主母子會面?
太子又是如何撞進來的?而之前太子就派了阿信帶她走,與長公主的意見相左,看來連他都不知道長公主請自己醫治黎司桐的事,外人如何知道?太子又怎麼知道她有危險?
明明長公主認為萬無一失的防守,結果卻因為接連不斷的爆炸而被攻破,炸藥都能埋進秋婉樓,經這麼一分析,恐怕是長公主身邊有了內奸,與別有用心之人來了個里應外合,才讓長公主慘敗。
好在現在她已經逃了出來,不知道太子和長公主有沒有被人認出來。
這一次,太子分明是為了她而涉險……最後的這個認知,頓時讓她心里極感不安。
「這條街都封鎖了?」方籬笙微頓,轉而側目看著花著雨,慢條斯理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必須離開這里。上車。」
花著雨遲疑,「能離開嗎?是我的錯,我不想牽累你們。」她的臉皮還沒厚到那種程度,他們與她非親非故,沒必要扯著他們一起遭殃。
憋了很久的高山再也憋不住,不滿道︰「七小姐現在才知道嗎?可知道小的在國公府門外等了好久,結果跑到里面一問,才知道你從後門走了,真的氣死我了。如果不是我怕長老久等跑到西山馬場回報,今日如此大的事,看誰能把你帶出來。」
花著雨理虧,微抿嘴,「所以我才讓你們走自己的,不要管我。」
「沒有人要管你,不過之前有人食言而肥的帳還是要算的,我總不能找個死人算賬。」方籬笙語氣平淡,越淡,某種氣息就越強,讓人不能拒絕。
花著雨皺了皺鼻子,「既然要舊賬新賬一起算,若是出了什麼事可別怪我。」
說完,依然抱緊懷里的金絲楠木盒,二話不說就要爬上馬車,不想懷中忽然一空,楠木盒已不翼而飛,回頭一看,盒子已被方籬笙托在了掌心。
「你到底是要命還是要這勞什子?」他微嘆。
花著雨回答得干脆,「都要。」
方籬笙點頭,「那就只有這樣了。」
他伸手就扯下一塊車簾鋪開,然後把盒子打開,兜頭就把里面的東西全數倒在車簾上,隨即把盒子扔得老遠,再把車簾一系,就丟上了馬車。
「那可是不腐的金絲楠木,價值千金……」花著雨瞧著心疼,要去撿盒子,方籬笙一把把她提上馬車,悠悠道︰「就是因為昂貴,才不能引人注意。稍後我們要出這條街,這個東西一定會成為累贅,不要也罷。」
他說得是有道理的,花著雨倚窗望著那被遺棄的盒子,悲傷的感覺她與千兩銀子擦肩而過。
她的神情讓方籬笙啞然,愛財若命恐怕就是她此刻的寫照。
秋婉樓石室那邊,楚霸在火藥爆炸一剎那攜著長公主和渾身插滿針處于昏迷中黎司桐陡然騰空掠起,一陣強勁的沖擊波夾著萬千碎石將他們瞬間沖出好遠。三人翻滾著落在一叢青草中,大長公主背後箭傷加深,一口鮮血噴薄而出,卻全數吐在了蒙面黑巾上。
她顧不得自己的傷勢,一把扶起半身赤果的黎司桐,悲呼,「桐兒……」
黎司桐昏然不覺,楚霸一把提起他,站起望向來路,他的護衛逃出來的不多,卻不知被黑衣人抱著的花著雨如何?
「大膽五毒教徒,居然敢在如網般的包圍下還敢逃跑,是視我們城防司為無物了嗎?」
隨著這一聲,之前那個發號施令之人已帶著眾多官兵又包圍上來。
現在總算看清了他的面容。楚霸微眯了眼,如果不是他記性好,還真要以為他是城防司的人。可惜,此人曾在軍機營的一次較武場上露過面,名叫周大鵬,是陳太傅的女婿舒大將軍的親信。此次由他以城防司之名來秋婉樓對大長公主母子下毒手,分明與太後月兌不開干系,或者根本就是她一手策劃,一定要置人于死地。
想到之前秋婉樓里突然里外皆冒出無數扮成老百姓的官兵,那慘無人道的殺戮,一些暗衛的拼死抵抗,直至一連串的爆炸,瞬間便將秋婉樓的防守摧毀,阿信拼死逃出來報信,他就知道了這是一個陰謀。若是他能心硬一些,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可是涉及到姑姑,司桐,還有那個總是笑得內斂狡黠的女孩子,他絕不能坐視。當即就帶了三十個好手喬裝沖進來,他不求別的,只望能救出他們三人,只望他們沒有被陰謀者置于亂箭之下,最後還要背上與邪教徒勾結的惡名。
「我們並未行傷天害理之事,城防司忽然出兵屠殺,是否才是草菅人命?」他毫不在乎地揚眉一笑,逼仄著聲音大聲道︰「放馬過來,看老子是否怕你們這些龜兒子?」
周大鵬神情森冷陰鷙,「邪教徒人人得而誅之,我們城防司的職責就是讓京城百姓安居樂業,豈能容爾等暗地謀亂?」
楚霸眼角暗掃,大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廢話少說,想干就上。」
周大鵬森然一笑,揮手,「邪教賊子當誅,射!」
而就在他說射字之時,楚霸已揮著他那可擋利器的古怪大袍騰空而起,早已防他此招的周大鵬身形驀然朝他激射,掌風如刀,勢要擊傷這位功力高強者,方能讓長公主母子死于亂箭之下。
楚霸半空換勢,踢腳,橫掃,以不可思議的彎度折轉身體,竟是一腳掃中周大鵬右耳,借勢迅速朝右飛縱。
周大鵬悶哼,同時半途趁身形下墜之勢奮力探臂一握,已捏住昏迷中的黎司桐腳踝,他猛然一扯,去勢已成的楚霸不及停住,黎司桐已月兌了他的手掌滑向地面。
「桐兒……」落于牆頭的長公主發現黎司桐被擄,失聲慘呼,掙扎著就要撲下去。
楚霸回頭看到周大鵬已踩著黎司桐脖頸,就知大勢已去,再下去陡增傷亡,閉眼一嘆,一指點暈長公主,避著箭勢飛掠而去。
而就在他身影才掠去不遠,他卻沒有听到身後周大鵬發出的淒厲慘叫,緊接著更有恐怖的哭叫聲……
高山啟動馬車,出了那家靜僻得古怪的院落,就徑直上了主道,道上到處都是神色緊張的官兵,他只當自己是個普通的車夫,該避就避,該讓就讓,慢悠悠的把馬車往城西趕去。
馬車內,花著雨扯下包著頭臉的破衣,一手把頭發理了理,才捂著左手臂往後靠坐在青緞靠墊上,再也不想動彈。
方籬笙從矮幾的茶壺里倒了一杯水,見她不動,皺眉道︰「為什麼不把傷口處理了?也不怕那上面有毒?」
花著雨閉著眼,「就是知道有毒,我現在才不想處理。」
「這是什麼邏輯?」
「估計等會還有官兵盤查,若是我現在就處理了傷口,疼痛定會讓我露出破綻,就現在這樣,我還能多堅持一會。等出了封鎖地,我再處理傷口不遲。」
方籬笙搖頭,近前一把掀開她的衣袖,「你如此思前想後,好像思慮周祥一般,焉知如此折磨自己的人才是最愚蠢的人。我可不想自己收了一個愚蠢至斯的弟子。」
花著雨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坐起來拍他的手,方籬笙一把握住,盯著她手臂傷口的眸子黑氣漸漸聚集。良久,才抬起眉眼柔聲道︰「乖,別動,是毒蒺藜,如果現在不取出來,等會毒血流進心脈,就算你醫術高超,恐怕治起來又麻煩又要受很多苦,不劃算。」
花著雨審視著他,他這是在關心她嗎?
可是……人與人之間哪里會沒有利益的關心?之前她與他素不相識,他便在半月湖救了她,後來在大殿上,亦是他幫她破了顧正涼的毒計,一再在人前隱藏遮掩她的實力,是真的因為關心嗎?
她不相信。
世間沒有無故的愛,也沒有無故的恨,就因為這樣,她才一再忽略他的好,並不是她不懂感恩戴德。
而現在,他更是以所謂的教習師父之名救她護她,卻讓她心內愈發惴惴不安,她怕習慣這種被人呵護的感覺,然後,他再暴露出他可惡的用心……
方籬笙此時已從小幾的屜子里拿出剪刀紗布,花著雨再次伸手擋住他,「我自己來。」
方籬笙看了她一眼,淡道︰「我昨日說過什麼?若是不去西山馬場或是遲到,後果自負。結果你不僅沒去,還把我之前交待少惹是非的話當了耳邊風,我看你還是留點力氣等著稍後的懲罰,不然,你還要當我這個師父是拿著好玩的。」
花著雨失聲道︰「不是吧,都成這樣了,還要懲罰?」
「你以為我是說著玩?等到了西山馬場,定讓你見識我的手段。」方籬笙拉長聲調,語氣卻不容置疑。
花著雨一臉郁悶,「我可是傷者,你怎麼不能通融……啊……」
方籬笙就在她一恍神之際,已把深陷入肉的毒蒺藜起了出來。隨即拿了一個瓷碗,不斷擠著黑血。
花著雨痛得身體打顫,她強自忍著沒有痛哼出聲,待用茶水清洗干淨上藥包扎好後,方籬笙才把痛極的少女放到軟墊上,撥了撥她散亂的額發,溫聲道︰「休息一會,若是睡著了,倒可以減少痛楚。」
花著雨無力回他,只能閉眼把身子蜷成一團,像一個受了驚的小貓。
方籬笙給她身上蓋了一個薄毯,收拾了一地狼藉,方緩緩坐下來。
他輕握茶杯,半倚車窗,借著些許從縫隙里透進來的天光,望著少女因疼痛而皺緊的眉頭,眸光淡淡沉靜,浩瀚一如夜空,卻漸漸又被無邊黑暗所取代。
這時高山在外面壓低聲音道︰「長老,這一路雖有人盤查,官兵知道是長老的馬車倒是順利放行。可是屬下現在看到四皇子帶著一眾人在前面盤查,這下恐怕不太好蒙混。」
「還來不來得及調轉車頭?」方籬笙眉目不動,問。
「四皇子已經看到我們的馬車了,調頭恐怕更要生疑。」
方籬笙容色淡淡,「那就往前。」
此時車速平緩,街道過往的行人並不多,想出這條平日很是繁華的街道的,都要經過那一字排開由四皇子楚明秋親自帶領的盤查隊伍。這里,恐怕是防止秋婉樓五毒教徒逃走的最後防線。
有幾個平民裝束的人手里提著扁擔畏怯地走上前,一個長官模樣的人盯著他們大聲喝問,「干什麼的?」
幾個人縮著脖子懼怕道︰「長……長官,我們是為如意坊送柴的,是附近的樵夫……」
長官威武,厲聲道︰「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樵夫?把身上的衣裳解開,把衣袖全部挽起來,檢查!」
雖然是大庭廣眾之下,幾個樵夫就算不好意思,可是為了小命,還是抖抖索索的解了上衣帶。當一個矮個子樵夫把衣袖挽起來時,右臂不知被什麼東西傷了一塊皮肉,還有未來得及止住的鮮血在流,那長官頓時變了臉色,凶神惡煞般喝道︰「有傷!一定是五毒教徒,抓起來!」
幾個樵夫嚇得軟倒在地,其中有膽大的大呼冤枉,「大人,這個傷是剛才小的經過秋婉樓時被飛石所傷,我們並不是五毒教徒……大人饒命啊……」
凶神們才不听他們卑微的解釋,一個一個如串繩子般將他們反剪捆綁。
擺了桌案坐于樹蔭下的楚明秋對眼前的事似未所覺,只是邊喝著茶,邊眯著眼望著來路上那一輛出奇沉靜的青油馬車。他的手指漸漸暗自握緊茶杯,指骨隱隱開始泛白。
遮得嚴實的青油馬車終于被官兵攔下來,高山勒停馬車賠著笑,「官爺,這是南北同盟會方長老的坐駕,可否通融一下?」
為首的長官一愣,南北同盟會雖無實權,卻關系到與南胡的邦交,如果輕忽待之,恐怕要惹麻煩。忙朝楚明秋看去。
楚明秋起身一笑,朗聲道︰「想不到方長老為了籌糧之事足跡無處不在,上次是在皇宮,此次卻在信陽街,本宮大感幸會。」
他親自走到馬車前,一根修長的手指自里面撩起車簾,方籬笙清透的容顏出現在他眼前,「方某何嘗不是與四皇子同感?若不是小徒頑劣誤我時間,加之四皇子又有公務在身的話,今日倒願與四皇子一敘。」
他的微笑坦蕩磊落,自比那謙謙君子還要誠摯幾分。
楚明秋的眼眸往昏暗的車廂里飄,仍然在笑,「想不到方長老才收徒,便有了別人所沒有的煩心事,不知道七小姐又如何煩惱了方長老?」
方籬笙屈膝半倚車門,聲音雲淡風輕,「敢把我的話當了耳旁風,剛才才把她從萬源米鋪揪了出來,結果就跟我鬧別扭到現在。如今都日已偏西,我實在沒有把握把這等頑劣之徒教好,如果四皇子肯幫忙,希望能讓皇上另找他人來教。」
楚明秋暗觀他神色無一絲可疑,眸光不由一深,此人明明與太子極熟,之前他的人也極肯定的說見到太子接到消息後就從東宮出來了,肯定會關注秋婉樓,甚至會親自過去。剛才秋婉樓那邊明明鬧得動靜很大,還從皇宮調了禁衛軍,看來長公主母子已經完覆滅,那麼太子究竟有沒有過去?花著雨究竟是不是長公主所請的那位隱世神醫?
現在他已經把各個關口都布了他的人,除了見過阿信進入過外,確實也未見太子進出。不過里面的消息一直都還未傳出來,什麼事都做不得準。
眼下方籬笙突然帶著花著雨離開,真的與今天的事無關嗎?
他眼底帶著算計,淺淺一笑,「既然七小姐讓長老如此傷腦筋,不若由我來勸勸她?」
方籬笙點頭,「歡迎之至。不過……」他拉長了語調,「有一句話不知道四皇子是否知曉?」
听他語氣不對,楚明秋挑眉看他,「嗯?」
「毀婚如仇。」
楚明秋沉默,隨即臉色微變,「此話何意?」
方籬笙臉色微沉,「四皇子是聰明人,眼下你的勸說怕是要適得其反。」
空氣似乎陡然凝固,周遭的人似已感覺氣氛詭異,大氣都不敢出。
捂著胳膊蜷縮在毯子里的花著雨只覺頭痛,方籬笙這個時候提這一茬干什麼?若是惹怒楚明秋,這個小人使起絆子來可陰毒得很。
楚明秋瞳孔縮了縮,旋即哈哈大笑,「長老的意思是七小姐如今恨我如骨,俗話說沒有愛哪來恨?難道她至今還沒斷了對我的心思?」
方籬笙盯著他的眼楮,他清亮如雲月玉珠的眸子對上他變幻莫測的眸子,忽然笑了,「殿下太高看了,小徒已下定決心嫁給北冥王,豈會對殿下還有心思?我在此提出來,只不過是提醒殿下你們見面的不便。」
他的這句高看不知是指楚明秋高看了自己,還是高看了花著雨,使得楚明秋第一次認識到這位似乎與世無爭的世家子犀利的一面。他暗哼一聲,他不過一個教習師父,難道真當他自己是棵蔥,要為花著雨出頭?
「方某還要帶著小徒趕去西山馬場教習,如果殿下沒什麼事了的話,請恕我們告辭。」方籬笙正準備放下車簾,忽然又想起什麼,認真道︰「哦,對了,有一件事差點忘記告訴殿下,剛才從萬源米鋪那邊過來的時候,好像有看到太子殿下經過,不知道有沒有看走眼,難道你們兄弟兩今日都同時來圍剿五毒教徒?」
這個才是他急需要的消息,楚明秋身子退後一步,點頭道︰「教導七小姐之事才為重大,這里實在過于混亂,你們先行吧。」
方籬笙終于放下了簾子,高山再次平穩啟動馬車。
他們的馬車才一遠去,楚明秋就覺哪里不對勁,正好一個黑臉官兵從信陽街里面急步出來,戴方上前問道︰「里面情況怎麼樣?」
黑臉官兵四面望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周大鵬死了,長公主逃走,安平王世子不知所蹤,現在里面死傷慘重。」
戴方一驚,「周大鵬都死了?安平王府的實力竟有如此之強?」
「好像是的,被人一掌拍碎天靈蓋,死無全尸。」
「有沒有看到那位?」
「卑職猜測,那個救走長公主攔阻周大鵬的人應該就是那位。」
楚明秋眉毛緊擰,他一直都守著各個路口,太子帶著長公主又是如何逃走的呢?太過古怪了!
想起剛才離開的馬車,忽然問道︰「有沒有見到那位隱世神醫?」
那黑臉官兵頓時一臉惋惜,「屬下隨周大鵬攻進石室,一直很關注那位神醫,結果,那位神醫神秘得很,頭臉都被遮住,看不到相貌。不過身形很瘦,像是個女子。」
如此一描述,更勾起了戴方對這名神醫的興趣,還要問,楚明秋卻先開了口,「你們去的時候,安平王世子的情況怎麼樣?」
黑臉官兵想了一下,「人事不省,神醫坐在他身前,在他渾身插滿了針,不知道救治的情況怎麼樣。」
他頓了一下又道︰「哦,還有,屬下還曾看到神醫的左手臂被一個毒蒺藜所傷,後來爆炸之後就不知所蹤。殿下若要找那位神醫,倒可以憑借毒蒺藜的傷口找人。」
听到最後一句話,楚明秋終于明白是哪里不對勁了,剛才他要見花著雨,方籬笙分明是故意在用話激怒他,然後又以太子的出現引開他的注意力,難道那位神醫真是花著雨,因為她受傷,他在幫她掩飾?
這個認知讓他無比懊惱,不管是不是真的,被一個小小南北同盟會的長老用話語套住,實是失策又失面子,看來此人絕不可小覷。
而黎司桐失蹤,是死了,還是被人救走了呢?
西山馬場並不是真正的馬場,不過是依山而開的一處農莊。以前是由一位趙姓人經營著,這位趙姓人善于經營,增添了不少休憩避寒暑之處,極為方便,後來到這里練習騎馬的貴族子弟便多了起來,農場才變成馬場。沒過多久,趙姓人又把這處馬場給轉賣了,听說由某位官員接手,直到現在。
花著雨躺在馬車內,一路都未出聲,方籬笙也沉靜而坐,偶爾會翻動一下書頁,一片安寧。
馬車進了西山馬場,又沿著修葺得極為開闊的山道上了半山腰,終于在一處紅牆碧瓦掩映在一片蒼翠中的屋宇前停下。
一個看著總像笑眯眯的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從屋檐下走出來迎接,「總算是回來了,高山,這次可有把七小姐接來?」
高山努了一下嘴,「長老親自去接,人還跑得了那才叫古怪。」
傷口已經不再那麼疼,躺在車內裝睡的花著雨直撇嘴,若不是形勢所逼,用八抬大轎抬也不來。
「到了,下車吧。」方籬笙輕飄飄甩了一句,便下了馬車對中年管事道︰「怒叔,給七小姐準備的東西怎麼樣了?」
怒叔笑眯眯道︰「長老交待的事,老奴豈會不準備妥當?只等七小姐去驗收了。」
方籬笙點頭微笑,朝著馬車中仍無動靜的人慢悠悠道︰「高山,如果七小姐在我數三下後還沒醒來下車,你就把馬車往那邊懸崖趕。」
他接著負手就往前行去,「一……二……三……」
自然還沒等他三字落音,花著雨已抱著她的包袱從馬車里跳了下來,她瞪了漫步而去的人一眼,隨即微一福身道︰「怒叔好。」
怒叔忙虛扶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是一個眉目秀妍並不呆板的小姑娘,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是七小姐吧?這一路可辛苦了。喲,瞧這胳膊上還綁著紗布,是受傷了麼?這可如何是好?來來來,這包袱就讓怒叔給你拿著,趕緊先吃點點心喝幾口水去,不然就來不及了。」
他說了一大串話,根本讓花著雨沒有插嘴的機會,同時還動作利索地接過她的包袱,轉身就把她朝屋內領。
半山腰的房子是四合院模式,四周綠樹成蔭,繁花點綴,不時還傳來鳥嗚,幽靜中帶著寧靜,很有些詩情畫意。
怒叔把花著雨帶進一間廂房,里面縷空床上掛著青紗帳,旁邊有妝台銅鏡,上面擺了鍍金粉嵌寶的精致胭脂水粉盒,靠牆桌上有燭台小鼎,還有窗下隨風搖曳的金色風鈴,桌椅閣榻都是上好紅木所制,無一不顯示這是一個女子的香閨。
此時中間的小方桌上擺了色澤誘人的糕點和微冒熱氣的茶水,怒叔把包袱放到櫃子上,笑眯眯道︰「以後這里就是七小姐休息的地方。桌上的糕點和茶水都是剛剛準備的,七小姐如果吃飽了的話,衣櫃里有穿著利索的衣裳,可以換下來。怒叔就在外面等著,完了之後我就帶你去見長老。」
準備還真周全。
花著雨正好餓了,忙不迭點頭道︰「就煩怒叔稍後,我馬上就好。」
怒叔關門出去,花著雨夾起一塊松軟的糕點嘗了一口,只覺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口味好極了。由于只一大早的時候吃了點東西,一直到現在都粒米未進,自是餓得前胸貼了後背,便也不客氣,一口一口,很快就把一盤糕點吃了個精光。再喝了兩口水,擦了擦嘴,便開門出去。
怒叔果然還等在外面,見她還原模原樣出來,就道︰「為何沒有換衣?」
花著雨笑道︰「我這身衣雖然不華麗,但是很好,如若不是宮廷盛宴,也沒必要換。」
怒叔動了動嘴,笑了一下,只說隨他來,便不再出聲。
他帶著花著雨出了四合小院,便沿著一條羊腸小道而行,步子不快不慢,正好讓花著雨緊跟。七彎八拐了之後,眼前豁然開朗,就見一片綠茵草地上,一身月白色衫的方籬笙身姿秀雅地坐在藤椅里,面前小幾上擺著官窯定制玉瓷茶壺茶杯,茶杯里熱氣氤氳,清香四溢。
藍天白雲,青山綠水,花間品銘,這個人倒是會享受,而且其舉止優雅如貴公子,之前在大殿見他與寶興帝討論籌糧的事方知道他的身份,眼下卻實在難以把他與一介商戶之子聯系在一起。
「長老,七小姐來了。」怒叔上前道。
方籬笙抬眼看向花著雨,「怎麼沒換衣?」
怒叔道︰「七小姐說沒必要。」
方籬笙點了點頭,「嗯。你下去吧,如果正善回來了,就說我在這邊。」
怒叔應了,然後又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花著雨,才轉身離去。
花著雨左看右看沒看到馬的影子,也沒看到一張可以讓她坐的椅子,也不惱,慢慢走上前道︰「騎射之術難道就在這草地上也行?或者長老今日根本沒準備教我……」
她的話還沒說完,方籬笙忽然打斷了她,站起身指著右側,「你看那里……」
花著雨隨指看去,除了低窪處一片光禿禿高矮不一的木樁,什麼都沒看到。她正要問,不想後背忽然一緊,腳下一空,就被人一把擰起,隨即有大力托著她一擲,整個人頓時如草把一般飛了出去。
一陣天旋地轉,還不待她驚呼出聲,大力陡然一撤,她的一只腳已落在一根碗口粗的木樁上面。饒是她反應敏捷,也差點沒站穩摔了下去。
細看她所處的這片木樁雖然參差不齊,但是最矮的也有一丈來高,木樁下面會栽著荊棘,若是掉下去,非要被刺個鮮血淋灕不可。
她不由驚駭大怒,強自單腳穩住重心,朝已悠然坐下喝茶的方籬笙怒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想謀殺?」
「如果你不站穩的話,就當我是在謀殺好了。」方籬笙淺酌一口清茶,抬起頭笑吟吟道;「而且你也說對了,我今日根本沒準備教你勞什子騎射之術,因為我們先得把你不听警告的賬算算。」
沒想到他如此記仇陰損,花著雨氣得七竅生煙,好不容易忍住怒意,冷冷道︰「你想怎麼算?」
方籬笙放下茶杯,雙手疊放于腿上慢吞吞道︰「首先,我曾說過,現在是京城多事之秋,交待你少惹是非,少言少行,不該說的不該做的都別說別做,直到北冥王進京之前,你就安心跟我在此學騎射之術。結果呢?」
他微笑,「你不僅去冒充個名不見經傳的神醫招搖撞騙,還膽大包天的去惹長公主母子。長公主母子是什麼人?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們是皇太後的眼中釘,內中刺,你惹他們,就等于是惹了皇太後,這是一樁。其次,」
他仍在笑,「昨天我一再交待讓你準時到這里來,結果呢?你卻把我的話當耳邊風,自作聰明悄悄前往萬源米鋪收拾你那幾間破鋪子,那也就罷了,後來你還敢只身往別人的網里鑽,害得我為了抓你回來費了不少氣力。就憑這幾點,你說我們的賬該怎麼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