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最直接的誘因就是委屈。哪怕喜極而泣,也因眼前的撲鼻香想到昔日寒徹骨。
委屈需要宣泄,淚水是表現形式。但委屈也是一種力量,就像不甘在沉默中滅亡,就會因為太委屈而爆發。
胤礽委屈。生來苦逼,一路憋屈。好容易以為逮到一貫正確的皇阿瑪的把柄,甚至假想到皇阿瑪的愧疚而滋生過得意!可與皇阿瑪當面,他發現自己還是苦逼。皇阿瑪的暴怒讓他兩股戰戰膝蓋發軟,即便是箕坐也本能的要往皇阿瑪腳前撲。
他憑什麼跟沒事人一樣吹胡子瞪眼的呵斥?他老人家不該有所愧疚麼?
努力尋找答案,似乎就在另一處亦感到委屈的綱常上。君臣、父子、夫妻既是三綱也是天然排序,君臣父子都在夫妻之前,皇,阿瑪,任何一個身份教訓他,他都得低頭听著,這是所有人都必須認可的規則!
胤礽太委屈!他恨自幼銘刻腦海卻將他禁錮的規則。大丈夫頂天立地,仁君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憑什麼無一處利己?讓自己難振夫綱,難做慈父?
不利己又何必遵守這些規矩?而這「不規矩」又讓他聯想到n多的素材,言為心聲,哭泣的胤礽已經失了人臣之禮,想到哪里便哭到哪里︰
「兒臣在襁褓中立為太子,本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更以為是皇阿瑪與額娘伉儷情深才有愛屋及烏,一改祖法立賢不立長!稍稍長大,兒臣以為您是真漢子,並決心決不讓您失望!」
「南書房讀書騎射,孩子永遠都是第一。可您知道麼?大哥長兒子三歲,三弟自幼就是過目不忘,為了爭這個第一,兒子從三歲起就沒有睡過囫圇覺,看書累了就要舉石鎖,渾身沒了力氣就躺著讓人讀書,有時候半夜驚醒都是打不出王師傅的問題……」
「整整十年,兒子友愛兄長,呵護弟妹,處處以身作則,但兒臣很欣慰,您的每次頷首微笑都激發兒臣再接再勵!」
「十三歲,兒臣第一次上朝听政的機會。頭一天晚上,兒子一夜沒合眼,就想著該如何表現,既讓阿瑪面上有光又能讓朝臣覺得我愛新覺羅家族後繼有人,可實際呢?」
「阿瑪以朝事問兒臣,兒臣只說了三句,第四句沒開口就被您罵的體無完膚,連滿朝文武都要為兒臣求情……您知道麼?兒臣那時候恨不能一頭踫死在乾清宮的柱子上,不是因為罵,而是兒臣以為辜負了您的信任與期待!」
「第一次之後兒臣更加謹慎,可越是謹慎越出錯,此後,言不當時要挨罵,夸夸其談要挨罵,萬馬齊喑更得主動伸出頭挨罵。只重體面不似變通要挨罵,陰謀詭計失了堂堂皇皇的天家氣度也要挨罵,哪怕滿朝文武皆贊成還得挨罵,因為最完美的永遠是皇阿瑪,搶了您的風頭活該挨罵!」
「慢慢的兒臣懂了,兒臣之所以在御座之右,就因為身後是痰盂,天生就是被呸的,你也就習慣了!可兒子是太子,作踐兒臣就是作踐我愛新覺羅的未來,您難道很享受?」
胤礽一邊說,眼淚嘩嘩流淌,就如康熙當日在熱河的大慟一樣,可康熙卻氣得渾身哆嗦,他沒想到太子竟然在心里給自己記著一本小賬,而這賬竟然是這麼算,總結到後來竟然是自己喜歡「作踐」兒子,還貌似享受,難不成自己變態麼?
可這還沒完,胤礽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若阿瑪只想在群臣面前塑造一個嚴父的形象,若是為我大清江山打造一個完美的繼承人,兒臣可以忍,可您又何必讓其他兄弟去听政?而同為兄弟,您的罵聲又何必厚此薄彼?」
「罵了兒臣,兄弟們會怎麼想?將兒臣貶的一無是處,卻給其他兄弟開府的權力,你不是鼓動他們覬覦兒子的太子位麼?」
「而今,老大魘鎮,老四當面力爭,老三練兵宛城,老八都去請江湖術士看相了,皇阿瑪,都說虎毒不食子,您這是坐視兒子們起紛爭,天下有這樣的父親麼?」
「你混賬!」
康熙再也忍不住了,煞白的臉上一縷嫣紅一閃而過。搶前幾步,不顧胤礽雙腿淋灕,一個窩心腳踹過去,硬生生將胤礽從坐榻踹到了地上。
凡事,瞞不過的只有自己!
按胤礽的說法,做阿瑪的以兒子當「養蠱」,康熙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這樣的惡毒之父!可反過來再想,按照他給兒子們規劃的未來,胤礽必須「收服」兄弟們才能打造一個萬世永固的大清!所謂知子莫若父,康熙知道那些兒子們是什麼秉性,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胤礽說對了,他這個阿瑪還就是始作俑者!
前番很能說胤礽混悖不懂響鼓還需重錘,不懂阿瑪的恨鐵不成鋼,可這下——最心底被戳疼的感覺讓康熙惱羞成怒,「朕是瞎了眼,竟然選了你這麼個白眼狼做太子,朕,朕這就昭告天地,朕要——」
「阿瑪要廢了兒子這個太子麼?」胤礽掙扎著坐起來,疼痛卻讓他哭昏了的頭腦更加清醒,很有點豁然開朗的意思,臉上掛著慘笑,「兒臣早就料到這一天了!」
「還記的您在熱河所言麼?立兒子做太子不過事急從權,以天子死社稷的決心激勵前方將士。莫忘了,您殺了吳逆的兒子與孫子,若吳三桂攻入北京,八旗兵丁怕是早已死傷殆盡,兒臣能逃的了?」
「便是兒臣心底以為伉儷情深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立額娘為皇後,不過是四重臣輔政之時孝莊文皇後驅虎逐狼之計,聯合索尼以抗鰲拜。否則,額娘去後不過兩年,您又何必昭告天下又立皇後,扶遏必隆家為制衡索額圖罷?」
「太子,不過是擺設,是個工具。可笑那些兄弟還以為是什麼美差,以為有什麼機會,孰不知他們投胎都投錯了,皇阿瑪已經坐穩了江山,用不著什麼渡劫爐鼎之類的假招子,母族越強越要被打壓……」
疼痛讓胤礽的思維反倒更清晰,他就像發現了什麼秘密一樣興奮,搖搖晃晃站起來,「老四或者有機會,母族不顯,福晉家里也不過是內大臣,可惜,他是天閹,未來的皇上總不能斷子絕孫!」
「老八原本也可以,辛者庫之女所生,可惜他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拉攏佟家自掘墳墓!」
「老十三的母妃雖是蒙古格格,可死的早,而聯合蒙古又能抵御鄂羅斯,唯一的缺點就是喜歡跟在老四的後邊,沒有天降大任舍我其誰的自覺!」
「唔,最適合就是老十四了,所以沒開府皇阿瑪就讓他出來辦差,」胤礽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渾然忘了這些都是他的繼任者,到最後干脆湊到康熙跟前,「皇阿瑪,兒臣說的對吧?」
出乎意料的是,康熙這一回卻沒有一巴掌扇過去,哪怕胤礽已經送臉上門,目光微凝,「胤礽,告訴朕,這些話是誰對你說的?」
由不得康熙不警醒,幾十年的父子了,康熙對胤礽絕對能了解到骨髓里,撒潑甩賴算是他的本性,惹得自己發怒的一陣見血,後邊這些「睿智」的話,他,沒不可能有這麼高深的見識!
「弘皙說苦逼出哲人,兒臣都苦逼了三十年,您以為兒臣還用誰教?」胤礽原本在慘笑,此時卻是語風一轉,「一日未廢兒臣就還是太子!」擰身一指石氏,「太子妃石氏玉婷,侍夫不誠,其心不貞,更兼無後,胤礽這就給她一封休書,逐出毓慶宮!」
最想說的一句話總算說出來,胤礽現在只有倆字可形容,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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