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入夜,王掞還是第一個趕到了太孫府。人入殿內撩衣欲跪,卻被一把攙住,「師傅,皇阿瑪早有旨意可以見君不跪,您偏是來跪我,這不是要折煞孤家麼?」
「太子啊,老臣這一拜,拜的是情義無雙的大清儲君,若不拜,良心不安啊!」王掞掙開太子,「請殿下升座!」
王掞的良心不安根在熱河,當日,听聞弘皙的「胡作非為」,他給太子進諫說「舍得」,還在皇上面前為太子「請功」,還為此得了康熙前無古人的「放屁」評語,直到最後,武丹一句「護不住兒子算不得好阿瑪」,他直接暈過去,于當時,也沒有比暈過去更好的選擇了。
再後來,隨著弘皙的「祥瑞」一步步坐實,回京路上,「小心眼」的康熙專門派李德全給他補了一課。當一樁樁、一件件擺在王掞面前,再想當日要撞桌角的「壯烈」,他是紅著臉寫下了乞骸骨的折子,而皇上卻留中不發。
因為康熙的封口,他只知道回京前夜太子染疾,不得不送回熱河繼續養病,只知道因為皇太孫的受傷,太子不顧己身千里縱馬,只知道太子在太子妃靈前哭到暈厥,遙想康熙的訓斥,才有情義無雙的贊許。身為太傅,領路險些偏差,自然是良心不安!
「您都說了孤情義無雙,孤再任由您跪拜豈不是打臉!」胤礽硬是把王掞摁在椅子上,更是接過宮女手里的茶盞親自奉給王琰,「孤到現在還記得幼時在南書房讀書,是您手把手的教孤寫字,縱有小懲,戒尺也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胤礽的一席話讓王掞縱橫幾行老淚,好容易抑住激動,道︰「不知太子深夜召老臣前來,究竟有何要事!」
「師傅總是這副國事為重的樣子,」胤礽微贊一句,正色道︰「太孫一直昏迷,孤想為太孫沖喜!」
「沖喜?」
沖喜的習俗王掞自然知道,民間百姓中,每當家里有人病危,做長輩的往往就會通過辦喜事來驅除病害,以求轉危為安。本意自然是好的,可結果往往與初衷大相徑庭,沖喜反倒成了命喪黃泉的前奏,剛過門的女子也會守活寡。
念及此處,王掞忍不住眉心一跳,「殿下,恕臣問句不恭的話,太孫的傷勢究竟如何?」
「孤要說不知道,師傅會不會怪我?」想想躺在床上的兒子,胤礽苦笑搖頭,「呼吸雖是平穩,可終究沒有轉醒的跡象,太醫們說不出所以然,只能每日以參湯吊命,孤只能相信皇阿瑪身邊那幾位老公公的話,靜等太孫自愈!」
「原來如此,」王掞微微點頭,「沖喜之事倒是可行,只是太孫身份貴重,太子以為當為太孫聘誰家女子?」
這話倒也不假,沖喜的目的自然早日蘇醒痊愈。皇太孫作為二代儲君,本就是三代之主,就像民間娶親有門當會對,有政企聯盟,有商業合並一樣,而帝王的妃後都是有講究的,不是什麼女子都可以隨意進宮,更不是被皇上寵幸一回就能做妃嬪甚至皇後。
于康熙朝確立的後妃制度中,皇後一人坐鎮中宮,主持後宮事務,皇後下設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妃四人、嬪六人,分居東西六宮。而這十三人中,滿洲八旗作為國本,八旗女子各有其一,以示雨露均沾,天下共享。蒙古作為滿洲的鐵桿盟友,地位同等重要,須有一或二人。而皇後,就在這九或十人中產生,家世累勛者優先。
其余如準噶爾回部、**等藩屬若有貢女必佔其一。以下則是貴人、常在、答應等,做不得一宮主位,稱作小主。這些人中又有以上十二位的「替補」,一旦前邊某位香消玉殞,同旗同源者順位替補。當初鄭春華一句「本宮」惹人發笑原因就在此,不僅僅是當下的身份不夠,或者這輩子都無法上位。
因為這些牽牽絆絆的「潛規則」,為弘皙沖喜就成了一件繁瑣撓頭事,一來地位不能太低。能為太孫沖喜,于後妃而言,絕不亞于前朝的「擎天保駕」之功,有此功勛,他日太孫面南背北,至少當封貴妃之位。地位低賤者焉敢?
二來地位還不能太高,因為沖喜有風險,萬一皇太孫有失,那位就得守活寡。當初送女兒進宮的,巴巴盼著盼瞎雙眼,就算皇家也不能如此坑人。
「孤以為太子妃所在瓜爾佳氏為上!」胤礽輕飄飄吐出了自己的算計,「一者,太子妃薨亡,再選瓜爾佳氏女入宮也是聖眷。二者,瓜爾佳氏為瓖黃旗下而弘皙為旗主,主奴名分既定,為主分憂是奴才的本分。三者,命婦入侍後妃也是祖制,瓜爾佳石氏女玉釧為裕親王世子福晉,可由其入宮。師傅以為如何?」
「太子此言大善!」王掞拍手叫妙,以小見到,見微知著,再看太子,眼神中除了滿意還是滿意,有徒若此,夫復何求。
「師傅過獎了,」胤礽笑的很矜持,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心說若王師傅知道自己這番言論是專為石玉婷所說,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還要說這個「善」字,轉念再想,真若師傅知道石玉婷假死的事,怕是他會頭一個找皇上問個明白!
王掞,他算得是自己的頭號死忠,換成別人,像是「舍得」那種主意,無論如何不會說出口的!
「師傅,是不是等上書房熊大人與張大人來了,再一起議議?」
「老臣以為,請兩位大人深夜過府,若只議此一事麼——」王掞自袖口取出一份奏折,「殿下請看!」
「噢?」胤礽接過,卻是一份以太子名義的「自請總理虧空火耗事、厘漕運並國儲耗費疏」,凝神細看間,就听得王掞解釋道︰「殿下為皇太孫沖喜固然是父子情深,但老臣以為,不管是太子妃薨亡還是皇太孫遇刺,小兒女之私情于太子只是小義!」
「朝廷當下,多事之秋,永定河為歹人破堤,幾十萬災民在河堤上嗷嗷待哺,又因賑濟事曝出盜賣國儲一案。皇太孫提出官紳一體納糧,又提出厘清火耗以解吏治千年之弊!又有戶部追繳虧空事……這些,老臣以為才是太子的大事!」
「古之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因公而廢私方稱得賢字!」
「老臣以為,太子當以儲君之名總理。恕臣說不大不韙的話,便是沒有太子妃,沒有皇太孫,您還是太子,殿下以為否?」
醍醐灌頂,王掞一番話對胤礽來講最適合表現的就是醍醐灌頂。人從座位上起來,恭恭敬敬對王掞施了一個弟子禮,「王師傅,學生受教了!」
「老臣不敢,不敢,」捻須的王掞笑的眼楮都眯起來,不大的眼楮再也看不清胤礽的真實面目!
太子當有些權力,若有不得已才有反抗的余地,這是索額圖的原話。權力,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威信、錢糧。有威信,一呼而百應,氣勢若能洶洶就可仗勢欺人。有錢糧,錢能收心,糧能買命,更可養兵甲。
「總理之名,孤要定了!」胤礽在奏折上的一句話下掐出指痕,「焉因婦孺而誤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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