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事手札 第114章 秤心(九)

作者 ︰ 祁桑

這把我倆都驚到了,一般招魂問話這事,問的人不發話,鬼絕不該自己主動說話或是有其他任何動靜——這個很好理解,一方面是鬼會忘記自己為人時的記憶,只靠本能活動,可以看作它們較之人更為木訥吧。另外就跟因果關系一樣,有因才有果,有問才會有答。

見此情境,朋友眉心驟然一緊,我以為是出了什麼岔子,誰曉得他一動不動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只給我使了個眼色,看那意思好像是讓我不要輕舉妄動,靜觀其變,看看徐老爹到底想做什麼。小碟子在字符上飛快動著,朋友則繼續斂眉目不轉楮地盯著瞧。每當這種時刻我都會暗自感嘆知識就是力量,然後回憶起學生時代,每回考試都悔青腸子,恨早點為啥不好好听課。我鼻孔里重重出了串氣,算了,雖然那些字符我看不懂,但我還能觀察朋友的反應。我看他一改往日面癱本色表情越來越凝重,就知道徐老爹所說的恐怕不是什麼好事兒。

那碟子在字符間翻飛了好一會兒終于停下,我倆默契地都沒動,靜默看著,確保它絕不會再移動後,才開始收東西。收拾時,朋友不禁意間輕嘆了口氣,我道︰「怎麼了?他說什麼?」他望了我一眼,還不及開口,一聲駭人又極響的吸氣聲從我身後遽然傳來!我嚇一跳,幾乎本能地跳開,扭頭再看,不對!躺在病床上的徐老爹整個人僵硬地向上彈起,雙目圓瞪,那拉風機般殘破可怖的呼吸聲正是從他長大的嘴里發出!

「媽的,不好!」我大喝一聲,急忙沖到床邊按下鈴,朋友則迅速收拾東西,隨後我倆就趁著醫生護士進來時從牆角邊上溜了出去。

徐家兄弟見醫生匆忙進屋又見我倆鬼祟出來,一下都涌了過來,把我倆圍在中間,你一言我一語地急切詢問。我被他們問得有點煩了,就說我自己還不清楚具體情況呢,問個屁啊問,要問問另一個大師去。這一招叫借刀殺人,我把他們仨丟給朋友,他要說了,咱四個也正好一塊兒听。

我真是低估了朋友那賣關子的本事,面對徐家人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他靠在牆上兩手交錯于胸前,任人說什麼問什麼,偏就一語不發,好小子,還閉目養神起來了。我有點急了,沉聲道︰「你小子是不是啞了?」

他朝我啐了口,說等我啞了他都沒啞。我說你沒啞就回答人家的問題啊,藏著掖著又不能生出錢來。這會兒他終于睜開眼,目光冷冷掃視了站在他面前的所有人,他這反應叫我有些愣,被他那漆黑的眸子盯著總叫人看著心生不安,難道我剛才干了什麼惹到他了?他看起來為何好像有點怒意?

半晌,他復又垂下眼瞼,說︰「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徐老爹的情況嗎?等醫生出來問醫生啊。」他這明顯是不願說的意思,徐家人估計也隱約感覺到了他的不耐,只得悻悻然站到一邊去,焦急等待醫生出來。

我看他們都走開了,便悄悄湊到朋友跟前問︰「剛才徐老爹到底有沒有告訴你他為什麼要害自己子女?」

他點頭,我又問︰「那你為什麼不跟他們說?」他一揚眉輕笑了聲,道︰「有些話,從外人嘴里听沒用。」

「什麼意思?」我疑惑,「現在這情況難道不是只有從我們嘴里听?還能叫徐老爹起來說完了再暈不成?誒,等等……听你這意思,你是不是能救他?」

朋友對我翻了個白眼,卻一反常態沒有對我冷嘲熱諷,反而長嘆一口︰「我要能救我還等現在?生死有命,由不得人去逆天改命,我也不是醫生,無力去挽救一個垂死之人,我們是做什麼的,葉宗你不能忘。」「啊?」他這一句「我們是做什麼的,葉宗你不能忘」讓我一頭霧水,這上下文承接不起來啊,突然冒出這一句是什麼意思?我滿臉的疑惑也沒能換來他對剛才的話哪怕一句的解釋,他繼續道︰「我決定讓徐老爹自己把他想說的話轉達給他兒女,就是可能要辛苦你一下了。」

我听得背脊登時一涼,猛一個激靈打到天靈蓋,這是又要拿我招魂的節奏啊……我沉默了,腦袋里回憶的全是當年在小楊家那惡心的感受,這麼久了,記憶猶新。個人來說我心里是百般的不願,但最終我還是同意了。且不說家人和外人說話的分量,就說能讓將死的老父和子女能夠聯系上一回,也值得我再去惡心一回。

朋友見我答應,抬手輕拍了下我的肩︰「別擔心,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上回是那老鬼要害你才會那樣,其實沒那麼可怕。」我撇了撇嘴心道沒那麼可怕?你女乃女乃個腿兒的,好鬼壞鬼咱先不說,有個鬼來上我身我還不能怕了?

他對我一臉的不滿視而不見,兀自又叉著手開始閉目養神。沒多會兒醫生從里頭出來,將徐家人叫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徐蓮听著一下沒把持住,漏氣兒似的跌坐在走廊邊的凳子上掩面而泣。

「再進去看看吧。」那個年老的醫生說了最後這句話便離開了。我與朋友對視一眼,醫生這意思恐怕是徐老爹已經為時不多了。說實話我挺難受的,失去親人的滋味我也嘗過。我徐趨過去講了幾句安慰的話,但始終我都是個外人,要說自己感同身受也有點太過了,我只是比較容易接受這個事實——徐老爹的靈魂已經月兌離**,**的消亡不過是遲早的事。當然這句話我沒說,不然我就太欠揍了,我用了更委婉的表達方式,希望他們能好受一點。

兩個一米八的大漢在病房門前沉默不語,時間仿佛停滯此刻,忽然,徐浩猛吸了一鼻子,從我身側走過去,作勢要推門而入,我一把扳住他肩頭,道︰「別急,徐老爹剛才告訴我們,他有些話想要跟你們說,但是現在他沒法開口,我們只能特殊的法子讓他把話傳達給你們,但這法子不能看,是行內的規矩,等我們辦妥了,你們再進來看他。」

他看著我,密布細紋的臉憋得通紅,听完我的話便點點頭退到一邊。

進屋時我頓時覺得周身一涼,我想徐老爹的靈魂此時恐怕正在屋內游蕩,已經回不去**了。

如此一想,又是一陣心酸,朋友拉開兩張病床間的簾子,指了指徐老爹旁邊的那張病床,我瞧了眼兒,二話不說月兌了鞋就跳上去。跟從前用過的手段相同,他給我脖子後頭墊了個枕頭,又在我腳指甲蓋上封了白蠟,最後喂了我一顆安眠藥,接下去我就不省人事啥事兒都不知道了,這會兒把我賣到山溝里去給人生孩子我可能都不曉得。

等我轉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坐在床沿邊上,手上拿著一支筆,兩條腿懸空,背繃得筆直,可能這個姿勢保持很久了,我覺得後腰上酸疼得緊,渾身上下也都虛得難受,一點力氣都沒有,好在沒有我所擔心恐懼的那股惡心感。朋友正坐在我對面,而我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張紙,看這尿性這紙上的字肯定是我寫的,但很明顯不是我的筆跡。白紙上的黑字方方正正,帶有筆鋒,看上去孔武有力,相比之下我寫的字就是狗爬,完全不能看。

我仰頭喝了一杯水,輕輕將紙張一角的褶皺揉平,這封信上洋洋灑灑大致寫了幾百個字,不多,我算是明白了,為啥他會「害」自己的子女,卻又找到我們來救他媳婦,這看似矛盾的行為後面竟然還隱藏了這樣一件事。待到看完,我又一次不知言何,沉吟良久,清清嗓子,只道了句︰「古話說得好,當真字如其人。」

朋友本定定地看著紙,聞言舉目︰「怪不得你的字那麼丑。」

「你女乃女乃個腿兒……」我罵了句便起身穩了穩腳,雖說看出去還有些天旋地轉,但去開個門把徐家人放進來倒也沒啥大問題。門一開,他們仨冷不丁從縫隙里一股腦兒都鑽了進來,看樣子是等得十分急切了。見徐老爹躺在床上毫無動靜,徐蓮又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朋友將那張徐老爹親手寫下的紙遞到徐浩面前︰「你們父親寫給你們的。」

他們沒有問我們到底是如何讓徐老爹寫下這些字的,同時也沒有作任何懷疑,因為那有力規矩的字體他們一定再熟悉不過,恐怕從他們開始學習寫字時,床上的那個老人就開始用這個字體,一筆一劃地教他們了吧。教他們從最簡單的「一」寫到做人的道理,可惜,「一」都記住了,做人的道理卻沒有刻進孩子的心里,亦或是曾經刻入過,卻被時光磨淺利益燻染,最終消失了。

他們在老人的床前站成一排,看著老人最後彌留之際假人之手寫下的這封信。

孩子們展信好︰

臥床至今已有數月之久,為父自知時日無多,這封信,算是為父最後一次與你們說話了。首先要對你們說一句抱歉,並非為父想要加害你們,而是找不到其他的方法來告訴你們我想要說的話。徐浩徐忠你們自幼老實肯干,吾心甚慰,將徐家秤這塊牌子交給你們,我就是走了,也能走得安心。

可為什麼我一躺到醫院,你們就鬧僵,對此我耿耿于懷日思夜想,某天夜里竟然發現自己回到了家中,能看見你們的一舉一動,只是你們沒法看見我。為父就這樣站在家中一角,看到你們爭執到水火不容之地,看著徐忠帶著小豆兒搬走,卻說不了話勸阻不了。

也是那天我知道了你們反目的緣由。

我們徐家秤百年老店,幾代以來都勤勤懇懇,徐浩,你當百年老店的牌子是哪兒來的?不是買的,不是別人送的,是自己一手一腳做出來的!你現在為了減少成本偷工減料,為了賺錢,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可是在斷送你爹你爺爺你那些祖宗的基業,在踐踏他們為此流過的血汗,在一片一片剝掉他們的初心啊。

我現在沒辦法說話,但你們平日里在床前對我說的話我都听在耳朵里。小蓮的矛盾,徐忠的抱怨,徐浩你的「宏圖大志」……你們知道我听到的是什麼?是人心,是人心不足所發出的尖利刺耳的聲音,難听!惡心!

我恨鐵不成鋼啊,也罷了,歸根結底我難辭其咎,是我沒教育好你們。

我只能再說一句,趁現在還來得及,早日回頭吧孩子們。

徐成恩絕筆。

看完信,徐浩顫抖著噗通一下跪在床前,一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拽著一張紙嚎啕大哭,直到那封信在他掌中被捏成一團。徐忠和徐蓮也立在一旁默默流淚,現在他們終于明白了他們一家頻頻遭遇怪事是何原因——是他們臥病在床的老父親在用消耗著自己的陰壽為他們上最後一課。

可能是招魂留下的後遺癥,這回單子結束時我出奇地不想說話懶得來一套葉式說教,一個個年紀都比我大一圈兒,比我多活了那麼多年,他們好意思听,我還不好意思說呢。故而拿了報酬我跟朋友就往回去了。

我們離開後兩日,我接到徐忠的電話,說徐老爹去了,其實當時我特別想去送那位老人最後一程,但我已身在上海。那天夜里,我看朋友不在,就將從徐家帶回來的一桿秤置于徐老爹去世之地的方位,磕了兩個頭。

起身時卻驚覺朋友正站在我身前問我為何對他行此大禮,我沒理他,只是平靜地告訴他徐老爹過世了,他垂了垂眼,目光落在那桿秤上,輕聲道︰「秤,這東西好久不見了。」

我笑道︰「有很多東西都像這秤一樣,無可挽回地漸漸消失。」

說話間我突然想到他對我說的那句話︰葉宗,我們是做什麼的,你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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