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里厭惡何瑾的不在少數,其中以仰慕何婉又貫來與齊方瑜狄子安稱兄道弟的安尚書家嫡幼子,安靖柏為首。書院的學子終究與那些個市井小民不一樣,折騰羞辱起人來都是斯斯文文的,不動口,不動粗,只動腦子。
比如今日安靖柏又作詞一首,以表達他對在惠風樓里築巢安家的嘰嘰喳喳擾人煩心的燕子的不滿,然後由此生出無數感慨,含沙射影何瑾就如這不識眼色,不知高低,與人作對打擾人的燕子一般。
「區區小物,擾人憂,待到何時長篙弄柳,恁般小樣不復有。」
安靖柏念出最後一句,董夫子微微頷首,給安靖柏圈了個紅,安靖柏便是過了。
打何瑾身旁過時安靖柏嗤鼻冷哼,何瑾目無旁騖,給董夫子遞了自己的答卷,由夫子批了字便回了原位。
夫子攜書離去後,安靖柏所做的詞便在書院里傳了開,尤其是最後一句,明明只是一小兒之詞,卻被人向千古佳句一樣嘴不離口地說著,幾乎人人會背,且句句無誤。
何婉是個善心人兒,當著眾人幫何瑾「打抱不平」,卻是越說越將事情鬧了開,原本听著只是句抱怨燕子的詩作,但經何婉的嘴巴一說,眾人的目光都瞧向了何瑾。
何婉勸人時模樣委屈可憐,憑誰瞧都知背後有深意,再給那有心人解說上一番,這詞中討人厭的燕子也就變成了何瑾。
岳嵩書院一代名院,教出的學子定不會個個都是傻子,也非個個都與何瑾有深仇大恨,多半人只是湊個人數,唯有存心作亂的小人才會喋喋不休,甚至拉扯上之前白玉楊花簪的事兒搬弄是非。
飽讀聖賢,卻並非人人都是聖賢,聰慧的看得清各中曲回的大多都繞道而行,只有幾個性子耿直的實誠人會替何瑾講道幾句公平話。
岳嵩書院山長,南元卞,曾在書院燕橪亭中留下一句警策身心之語,用以垂教萬千學子︰處難處之事愈宜寬,處難處之人愈宜厚,處至急之事愈宜緩,處至大之事愈宜平,處疑難之際愈宜無意。
何瑾謹記山長的教誨。
其他幾句先不論,「處至急之事愈宜緩」此句,何瑾最是記得深刻。
何瑾當務之急是讓安氏露餡,安氏敗露,何婉的身份也就如那逐漸到來的春風一樣吹進各家各戶,書院里的煩心人,擾心事也就會自個兒消失蹤影了。
但安氏之事急不來,何瑾現在便要等著安氏自露馬腳,而後伺機而動。
何瑾不是個寬厚的,但她明白何為寡不敵眾,眼下書院里那群有心擠兌她的,呈群起而攻之勢,此時迎頭而上為莽夫,何瑾從不魯莽行事,重生一次更是如此。
燕兒啁啾,何瑾捧著書卷站在惠風樓里,她側首揚眸,便瞧見了那只被安靖柏好生羞辱了一頓的可憐春燕,何瑾頗為無奈,她仿佛能理解這燕子心中的委屈,望著那將腦袋探出泥巢的毛茸茸的小腦袋,何瑾不禁柔聲喃喃道︰「燕子呀,燕子,快快尋了別處去,莫待到長篙弄柳時,真真叫人捅了窩失了家。」
何瑾輕嘆。
陡然,兀自出現的悠然閑逸富有磁性的男聲,洋洋盈耳,略帶笑意,「玄鳥,玄鳥,你餃泥千萬次,築成一窩巢。聞人有心擾,切莫搬離去。長篙若來犯,啄瞎賊人眼,叫他不得好。」
話中笑意濃濃,听似在說笑,卻是藏著股狠勁。
何瑾恍神,是紀羲禾,何瑾死也不會忘記這她厭惡至極的聲音,但用這種悠閑語氣說笑的紀羲禾只存在于何瑾最不願想起,最讓她羞惱的那段記憶里——皇上賜婚,她年幼無知對紀羲禾芳心暗許之時。
成親後杜墨洳只是禮待何瑾,話未說開,兩人之間終是隔著層若有似無的屏障,與已與何瑾成親的杜墨洳相較,未與何瑾切斷關系時的紀羲禾更像是與何瑾兩情相悅的郎君。
只是過後想來,何瑾僅覺那時的紀羲禾虛偽不已,一副柔情滿滿的模樣,轉眼卻是投向了其他女子,他終歸是利用欺騙了自己。
紀羲禾慵懶地依著窗旁的美人靠上,修長的腿隨意地支起,他手握書卷,書同手一起擱在那支起的腿上,翩翩廣袖散漫地隨風飄揚,他頸脖後的一縷青發給微寒的春風調皮地撩撥開去。
在今時今日這般處境瞧見了舊時人,明明早已扒皮露骨被人瞧穿了他的猙獰面目,而今卻還敢以這偽善的嘴臉出現在自己面前,何瑾對此惡心不已,她更因自己初聞男聲時的那片刻恍神羞惱至極。
自進書院以來,何瑾處處避著紀羲禾,但今日她卻惱了,何瑾沒有向以往那般疾步離去,而是訕笑一聲,望著那巢中春燕,看似自己言語,實則譏諷旁人道︰「玄鳥,玄鳥,萬萬不得听讒言,酥言媚語為砒霜,家毀人亡,他人喜,留得哀魂,空空恨。」
緩緩,何瑾移開眼冷笑著看向書架後的紀羲禾。
紀羲禾撩唇不語,他拿起手中書卷,微微垂下眼瞼掩去暗深藏在眼底的神色,春日暖陽斜打在他膚如白玉地臉上,微不可見的塵埃在空中躍動,而後點步落在紀羲禾烏黑縴長如羽扇般的睫毛上,微微帶起一層光暈。
何瑾嗤笑,抬步正要離開,倏地,幾聲啾啾雛鳥初啼的引得她不由自主地回首望去,但見那鳥窩里幾只小燕探出長滿絨毛的肥嘟嘟身子,嗷嗷待哺。
育有雛鳥,還能舍窩另遷嗎?何瑾啞聲,一口悶氣憋在她胸前,郁郁不得發。
***
三月春滿城,楊柳扶細腰。
岳嵩書院每年初春便要與帝京另三大書院邀約游湖,以詩會友。
何瑾雖不願摻和這事兒,但此次游湖卻是書院慣例,明里暗里有同其他三大書院爭個高低的意味,每位學子斷然不能怯弱缺席,歷來缺席者無一人留下皆是被驅逐出院,理由只有一個,岳嵩書院不收膽小鼠輩。
驅逐出書院掃了何晏黎的顏面,何瑾尚且不在意,若是污了外祖的名聲,她是萬萬個不同意,如此一來何瑾也就不得不去了。
踏上船板,和風拂面,千里湖波灩灩動人,望著美景何瑾心中卻是道不出的厭惡,不因別的,只因前世她來過這楊瓊湖,同當時尚未與她成親的未婚郎君,紀羲禾,一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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