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深處有人家 第二十八章

作者 ︰ Twentine

「你這是跟我開玩笑呢?」

六月的正午,烈日炎炎,在崎水城南邊一個說偏不偏說正不正的巷子口里,一個少年坐在小扎凳上,他背靠著門框,筆直的雙腿疊在面前的四方寬桌上,桌子上擺著一把鋤頭。(百度搜索更新更快)

少年抱著手臂,眼楮因為光線的緣故,半睜不睜,瞧著有些慵懶。

「你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呢?」他對著桌子對面站著的人道。

那人個頭不高,有些敦實,從模樣看差不多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一副酒樓店小二的打扮。他手里握著一把長鍋鏟,正面有難色地看著少年。

「可、可是……」也許是因為太熱的原因,小伙子臉上紅紅的,他偷偷看了少年一眼,又把目光縮回去了。「可是,我們店里不缺鋤頭啊,老的那把還——」

他話說一半,少年一動,他抬頭看見少年細尖的眼角,不知怎麼,汗刷刷地往下流,話也說不出口了。

少年也沒做什麼,只是把搭在一起的腳上下換了個位置。

「就你們店那把破鋤頭,我說句不好听的,刨個地瓜都掉齒,你怎麼用

這小伙子是街頭上「王家酒鋪」的活計王二,他听了少年的話,愣頭愣腦地道︰「沒掉過齒啊

少年一臉淡定,道︰「那是因為還沒刨地瓜

王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少年又動了動,他放下雙腿,起了身,手掌支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向前探。

王二忽然感覺到面前一暗,轉神的時候就看見一雙細長眼眸正淡然地看著自己。他心里一抖,那感覺就像是在烈陽高照的天氣里,忽地叫人潑了一身冰水一樣,雖然起初有些人,可還是覺得很爽快。

「你……」

少年嘴角一勾,用輕細的聲音慢慢道︰「其實,上次去你店里打酒的時候,我就瞧過那把鋤頭了,就是因為看見了,所以我回來後,才特地準備了一個新的給你。你那個真的用不了了他說著,將桌上那把新鋤頭遞給王二,道︰「我家的鐵器活全城都有名,你拿回去用個幾年都不成問題

少年把鋤頭放到王二手里,後者戰戰兢兢地接過,少年又道︰「掂掂分量

王二把鋤頭拿在手里掂了掂,少年站起身,道︰「怎麼樣

王二點點頭,「是好鋤頭

少年道︰「你常來我這買東西,我不會騙你的

王二還是有些猶豫。

少年看著他道︰「你怕錢不夠也不打緊,算我送你好了,拿回去吧

王二詫異地抬起頭,「送、送我?」

少年輕輕一笑,道︰「本也是給你們店里打的

王二看著少年,覺得有些恍惚。面前人站在金色的暖光和無限的蟬鳴聲中,他的笑容很淡很淡,淡得好像是自己的幻覺一樣。

少年年紀不大,看著比自己小了不少,他面色不算白皙,可是極為干淨,一雙眼楮淡薄尖銳。他的嘴角好似永遠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只是那笑容看起來跟別人的有些不同。

具體哪里不同,王二也說不清楚,只是他每次看到這種笑容的時候,腦袋里就像刮了大風一樣,呼呼地亂作一團。

此時也一樣。

王二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模出銀錢,數了些,遞給少年。

「不、不能白拿你的東西,我們掌櫃的會罵人的

少年接過,圓圓的錢幣在他手里打了個圈,他對王二道︰「下次再有什麼活,記得來找我

王二頭如搗蒜,「好

王二抱著東西離開,少年打了個哈欠,抬頭瞧瞧天氣。

太陽高高在上,晃得少年眯起眼楮。

他被曬得頗為舒服,打了個哈欠,道︰「收攤收攤,回去睡了說著,他伸了個懶腰,可胳膊剛伸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下來了。

而後他仿佛是有所感覺一樣,頭一扭,看到路口站著一個人。

那男人穿了件薄薄的青色短打衣衫,胸口微敞,窄腰長腿,一副鐵打的身材。

袁飛飛咧嘴一笑,慢悠悠喊了聲︰「老爺——」

歲月如梭,五載過去,張平已近而立,他的發絲隨意束在腦後,下頜堅硬,脖筋結實,面容也如千錘百煉的鐵器一般,越發的深邃沉靜。

袁飛飛湊過去,討好一樂,「老爺,剛好賣光,走走,回家

張平看了看她身後,空蕩蕩的桌子,抬手比劃道——

多做的那把鋤頭為何不在。

袁飛飛︰「賣了啊

張平微微皺眉。

賣給誰了。

袁飛飛︰「王家酒鋪說完,她又補充道,「他們的鋤頭破得不能使了,我幫他們換一個

張平點點頭,轉身,袁飛飛跟在他後面,兩人一起往家走。

路上,張平又沖袁飛飛比劃了一句。

莫要強迫于人。

袁飛飛攤手︰「我本是要白送的,結果他說怕被掌櫃的罵,非要給錢

張平側目看了她一眼,袁飛飛一臉坦然。

張平輕輕搖了搖頭,臉上尤帶著些說不明的意味,或許是笑,亦或許是無奈。

袁飛飛同張平回了家,兩人一起閑了下來。

本來張平打好了幾樣東西,袁飛飛拿去賣,中午吃完飯袁飛飛就出去了,結果沒過一個時辰呢,就賣完收工了。

袁飛飛在院子里,一邊給自己扇了風,一邊把頭上的方巾解下。

「哎呦可熱死了袁飛飛跑到水缸邊,舀了水,給自己洗了洗臉,然後到樹蔭底下納涼。

院子那棵袁飛飛叫不出名字的老樹,每到一年春日的時候,便會開始抽新枝,到了夏天,樹葉茂盛,坐在下面十分涼快。

袁飛飛這里的第一個夏天,就拉著張平在樹下面磨了兩個石墊子,為了將石頭拋平了,張平花費了不少時間。

不過現在躺在上面,也是舒服得很。

張平去泡了壺茶,拿到樹下,坐到袁飛飛身旁。

袁飛飛躺著,張平坐著,她看不到張平的表情,只能看見張平寬闊的後背,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張平的背脊上,一點一點的,袁飛飛看得有些怔忪。

張平轉過頭,剛好與袁飛飛四目相對,張平抿抿嘴,將茶壺放到一邊,把袁飛飛拉起來坐著。

袁飛飛一眼張平的表情就知道,又來了。

還沒等張平抬手,袁飛飛就先一步把他的手掌按下去。

「老爺,又要搬出去住?」

張平面容沉穩,點點頭。

袁飛飛面無表情,道︰「老爺,你是不是覺得把我養胖了

張平一愣,上下看了看袁飛飛,搖搖頭。

袁飛飛是遠遠稱不上胖的,這幾年來,她長高了不少,如今站在張平的身邊,也快到他胸口的位置了,可不管張平怎麼喂她,她就是長不胖。夏天里光著腳丫子滿地跑的時候,她小腳一翹,上面的筋脈看得一清二楚。

袁飛飛一副「就是如此」的表情,又一本正經道︰「老爺,你也沒胖

張平︰「……」

袁飛飛往後一坐,道︰「對吧,沒必要

袁飛飛說完就往後一躺,閉眼楮裝死。

這不是張平第一次同袁飛飛說起這件事,所以袁飛飛早就應對自如了。

其實,一直以來,她同張平一起住,完全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不管是她,還是張平,都視作平常,直到不久前,馬婆子來到家中。

這個馬婆子是崎水城南街上,最有名的媒婆,說過的親數不勝數,那日她找上門的時候,還是一大清早。

袁飛飛睡得熱火朝天,張平為馬婆子開了門。

馬婆子一見張平就喜笑顏開。

張平也認得她,把她請進屋里,那時袁飛飛埋在被子里蒙頭大睡,馬婆子並沒有注意到。她一心同張平套親近。

馬婆子是來給張平牽線的。

「張鐵匠,你可是了不得喲馬婆子一臉笑意,自上往下將張平看了遍,「那日你在街上一過,劉家的寡婦眼楮都直了馬婆在媒妁行當里浸染多年,年紀雖然大了,可眼楮里總是透著一股婬光。張平口不能言,撿起一旁的紙,要在上面寫著什麼。

麻婆攔住他,道︰「張鐵匠,咱婆子不識字,你也不用麻煩了,過幾天婆子挑個日子,讓你們兩個見上一見,可好

張平筆直地坐著,說不出,也寫不了,最後他只得起身。馬婆子一臉疑惑間,他到床上,把被子拉開點,露出袁飛飛的小臉。

袁飛飛覺得臉上一涼,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楮。

「老爺?」

這床上突然爬起來個活人,馬婆子嚇得差點沒坐地上去。而後她定楮一眼,眼神里便透出幾絲奇怪的神色來。

張平沖半睡半醒的袁飛飛比劃了幾個手勢,袁飛飛歪過頭,看到馬婆子,迷糊道︰「他說多謝

馬婆子又笑了,道︰「那張鐵匠,咱們可這麼說定了

張平連忙拉住袁飛飛胳膊,袁飛飛還處于混沌狀態,被張平一抓可算清醒了點,把下半句補全了。

「——但是不必了

馬婆一張臉也不見僵,依舊笑得開懷,她看著張平,語氣輕飄道︰「別看劉氏是個寡婦,那模樣可是一等一的好,而且家里還有些產業,定不會辱沒了你

張平還想「說」些什麼,可袁飛飛脖子一軟,又睡了過去,張平不想再把她弄醒,只得作罷。

馬婆子告辭,張平將之送至門口。

臨別之際,馬婆子有意無意道︰「張鐵匠,那房里的小姑娘,年歲瞧著也不小了吧……」

張平一頓,看著馬婆子。馬婆子模了模頭上的插花,隨口道︰「這個年紀,也該注意一下了,婆子我倒是無所謂,可若要這左鄰右舍的知道了,難免會有嚼舌根子的

馬婆子斜眼看了張平一眼,又道︰「那劉寡婦雖然死了相公,可人到底是個本分人家,人家托婆子來尋你,也是頗有誠意的。要我婆子說呀,張鐵匠把自個兒鋪子打理的不錯,但說到底……」

馬婆子說一半,留一半,只有眼神若有若無地瞄了張平緊閉的嘴唇上,最後輕飄飄地嘆了一氣。

「婆子改日再登門說罷,便離開了。

張平沉默地站在門口,看著門外通往大街的青石路,面色鐵青。

半響,屋里傳來袁飛飛起床的聲音,張平回神進屋,那破舊的門框上,已經握出了深深的掌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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