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沅覺得自己33歲的生死大劫大概是過不去了。
她在敬老院做義工時曾听院里的老人說,人若將死,生前往事就會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地在你眼前閃過。
這些日子她總夢見小時候的自己,穿著粉藍色格子裙在女乃女乃家的小院里跳皮筋,院子里有一棵大棗樹,她將皮筋一頭拴在棗樹上,一頭拴在凳子上,一邊跳一邊唱,「小皮球,架腳踢,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因為夏鶴寧和陳淑香都有工作,她是由女乃女乃帶大的,比起爸爸單位里分的筒子樓她更喜歡寬敞郎闊由著她肆意撒歡的農家小院,那會的她還是個特別容易滿足的小姑娘,一根跳繩,一把凳子,一棵老棗樹便能讓她快樂的玩上一個下午。
夏鶴寧從門外進來,一臉的風塵僕僕,「沅兒,爸爸回來了,」
就見她一個漂亮的旋身,笑著叫著迎了上去,「爸爸,爸爸……」粉色緞帶編成的羊角小辮隨著她奔跑的動作一上一下的甩動著,粉妝玉琢的小臉滿是欣喜若狂的燦爛笑容,陽光下,閃的人心癢癢的,熱熱的。
「乖寶貝兒想爸爸沒,」夏鶴寧丟下手中的東西,一把將她抱起,左右臉頰各親了好幾下,樂呵呵地問。
「想了,爸爸,我都想死你了,」嬌糯糯的小嗓音朗聲說道,「你有沒有想我啊,」
「想,想死了,爸爸想我家寶貝兒想的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嘍,」
「那爸爸你就搬回家來住,這樣你就能吃飽飯,睡好覺了,」
「爸爸也想啊,可是爸爸回來住,誰掙錢給沅兒買漂亮的新衣服好吃的糖葫蘆?」
這是個問題,指著陳淑香掙錢養活她想都不要想,她那點工資還不夠填補她娘家那個耗子洞的呢!
「那我就不要漂亮衣服,也不吃糖葫蘆了,」她想想說,「女乃女乃家有米有面還有菜,餓不著咱爺倆的,等我長大了,我掙錢給你花,走哪都帶著你一起,」
她感覺自己說完這句話後,夏鶴寧的情緒波動挺大的,抱著她的胳膊收的特別緊,特別用力,「嗯,爸爸等著寶貝長大掙錢給爸爸花,」說完狠狠地在她臉上親了好幾下,青色的胡子渣蹭著她嬌女敕的小臉有點疼,她左躲右閃捂著臉不讓親,嬌聲嬌氣地說,「爸爸,疼,不給親,」
「寶貝不愛爸爸了?寶貝討厭爸爸了?都不讓爸爸親親了,」
那時的她特別好哄,見夏鶴寧哭喪著臉可憐巴巴的樣就急了,忙放下捂著臉的手歪著小腦袋巴巴地將精致粉女敕的小臉湊過去求蹂躪,「愛的,愛的,沒討厭,給你親,給你親,」一副你隨便親的作態,說不出的天真爛漫、玉女敕嬌憨。
「爸爸的小乖乖真可愛,爸爸真是愛死你了,」夏鶴寧哈哈笑著在她臉上啄了好幾下,卻小心的不讓胡渣再扎疼她的小臉。
見爸爸哭臉變笑臉她也樂開了顏,朗聲嬌嬌地說,「我也愛爸爸,很愛很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那種想,」
「哎呦,我家寶貝兒還知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跟誰學的啊,」
「大哥,我听見他對村里的大花姐這麼說過,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他說這是很想很想一個人的意思,」
「那滿嘴跑火車的小王八犢子,看回來我不削他一層皮,」
「對,削他一層皮,」
大堂哥夏灃因自小打籃球練軍體操的緣故,不過15歲的年齡卻已有1.78的個頭,配上他那身接近巧克力色的糙皮子,說他十八歲都有人信,因跟軍屬大院的孩子打架斗狠被團長大伯下放到天妃村勞改,結果活沒干多少,倒是勾搭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婦,大花是隔壁秀水村的,別看名字村,但長得一點都不保守,用大堂哥的話說,比歌舞廳的小姐還好看,尤物一個。
他在天妃村的日子里最常念叨的一句話就是︰天妃村不愧是天妃村,盡出美人兒,當然最美的還是我們老夏家的姐妹花。
即是這樣也沒阻礙他出去踐踏野花的腳步,經常性地以帶她出去玩的借口干著魚餌勾美人魚的勾當,然後在達到目的後用幾根棒棒糖或冰棒就把她打發掉,所以賣起大堂哥來她毫無壓力!
夏鶴寧被她握著小拳頭同仇敵愾的小模樣給逗樂了,「還是我家沅兒乖,真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說完又在她臉上狠狠親了好幾下,然後將她高高拋起穩穩接住,她叫著,笑著,大喊著,「爸爸,高點,高點,再高點……」
棗樹的枝蔓上系著一串粉緞帶編成的風鈴,風吹過去,風鈴發出「叮叮鈴鈴」的脆響,和著她清脆甜軟的「咯咯」笑聲奏出一首夏日午後歡樂曲。
那是幾歲的自己?六歲還是七歲?那時的夏沅真是個快樂的小公主,無憂無慮的讓現在的夏沅妒忌的午夜醒來都是滿臉的淚水。
飯後,她啃著夏鶴寧給捎回來的糖葫蘆坐在門廊下旁觀夏灃被他老叔訓,許是因為夏鶴寧和夏重陽都是軍人出身,兩人脾氣都不大好,對待孩子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方針,當初大堂哥被下放時,大伯就再三交代過她爸,對夏灃要嚴加管教,哪里做的不對就給我抽,抽到他悔改了為止,夏鶴寧倒是沒敢直接上皮帶,畢竟那不是自己親兒子,真打壞了他大哥不說什麼,大嫂那也肯定要落埋怨的。
所以大多時候他都是以訓導為主,只有夏灃實在混賬時才下腳踢,他從部隊轉業後就進了公安部門,干的就是抓犯人訓犯人的活,別看平時挺干練穩重嚴肅寡言的一個人,一訓起人來,跟訓導主任上身似的,從紅軍二萬五千里到法律條例,又因夏灃住部隊大院,再加上一個軍容軍紀,幾套道理掄下來,沒一個小時都不帶停的,生生將夏帥哥訓成夏腌菜,保證以後一定做個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對得起父母的社會主義四有化好青年。
這樣的情形自打夏灃來到天妃村,幾乎每周都要來上一回,她愛看的很,跟看小電影似的,回回都不落,也不嫌枯燥,她爸的訓詞千篇一律,回回都是那些,她記憶好,兩遍下來就會背了,趕上她爹訓岔氣或漏詞時,她就忍不住跑過去提醒、補充,嬌嬌嗲嗲的小嗓音,繃著小臉故作嚴肅的小模樣,說不出的可愛,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沒規矩,反倒愛的很,他爸憋不住地破功了,一把將人撈過去,吧唧幾口親在臉上,呵呵笑著說,「我閨女真聰明,這麼難得法律條款听兩遍就會了,」
夏灃也覺得她是來搞笑的,氣氛被她這麼一弄,還訓個屁啊,夏鶴寧也不管夏灃了,只逗著她讓她背法律條款,見夏灃沒有像以前一樣受到應有的懲罰,她不干了,小臉繃的更緊了,小眉頭皺著,故作凶巴巴地說,「都嚴肅點,他還沒做最後檢討呢?」拿著糖葫蘆的小手指向大堂哥,小臉繃的比她老子還嚴肅。
「對,讓他做最後檢討,」他爸附和著。
夏灃的檢討跟他的口頭禪一樣順溜,張嘴就來,跟報菜名似的,都不帶標點符號的,說完後做出一臉虛心受教的模樣。
「唔唔,哥哥上次就是這樣說的,一點都沒錯,」她點點頭,幾認真的模樣,然後巴巴地看著她爹,意思是,該你了!
「既然知道錯了,就給我改了,再犯,打斷你的腿,」夏鶴寧配合她虛張聲勢道,但眼里的笑意卻快要溢出來了。
然後……沒然後了,她爸被她二伯將叫去了,她小尾巴似的要跟著去,被夏灃揪著領子給拽了過去,「三叔跟二叔有正事商量,哥陪你玩,」
她覺得夏灃指定沒安好心,果然待爸爸一進屋,夏灃臉上的笑意一收,指著她惡狠狠地說,「夏沅,你這個小叛徒,小白眼狼,居然敢告哥的刁狀,真是白疼你了,」聲音壓的很低,生怕屋里的老爸听到。
她其實一點都不怕夏灃的恐嚇,但是,但是吧,大多時候大堂哥對她真挺好的,什麼吃的喝的玩的都想著她,她的跳皮筋還是他給扯的呢,四米長,比村長家孫女的還長,爸爸說做人要厚道,要有良心,于是,她躲過大堂哥的食指,蹭到他跟前巴巴地將手中的糖葫蘆努力地送到他嘴邊,一臉獻媚討好地說,「哥哥,你吃,這個可好吃了,」
「不吃,」夏灃氣性大,將她的糖葫蘆拍到一邊。
「哥哥我木有告狀,真木有,我就是跟爸爸說那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你教的,其他的我什麼都木有說,真的,真的,你相信我,」她努力將自己啃過的糖葫蘆往夏灃嘴里塞,夏灃避開,一臉嫌棄,「誰要吃你啃過的糖葫蘆,我嫌你髒,」
「哥哥……」她被嫌棄了,自尊心受到傷害了,鼻子一酸,就想哭,從小她就知道,家里大人除了陳淑香外都見不得她哭,常听女乃女乃和爸爸說,一見著我家沅兒哭,女乃女乃(爸爸)心都碎了,就連調皮搗蛋鬼二堂哥夏淙也是只要她一哭,那是要什麼給什麼。
所以,哭是她的必殺技,長大後才知道人家管她這種叫小白花!
不是啥好形容詞!
但那個時候這招真管用!
「我又沒揍你,你哭什麼?」夏灃戳了下她的腦門,有些凶地說。
「你嫌我髒,」她起小就愛干淨,頭發每天都要梳成小辮,女乃女乃來不及就自己弄,不會扎小辮也會把頭發梳的順順的,亂一點都不肯出門見人,衣服兩天就要換一次,髒一點都不穿,臉恨不得一天洗三遍,手絹也是隨身帶,喜歡纏著夏灃,是因為她不想跟大表姨家的三丫四丫玩,每次看到她們總是一副髒了吧唧的小乞丐樣,頭發亂糟糟,衣服髒兮兮,襪子從來都是一只一樣,鼻涕都快留到嘴巴里了,才用袖子隨手一擦,袖口比頭發還烏黑發亮,尤其在撞見她們將鼻屎疙瘩當零食吃後,連跟她們站在一起,她都覺得渾身癢癢的厲害,因此髒亂是她最無法忍受的事,她可以嫌棄別人髒,但是听不得別人嫌棄她髒。
「你就髒,你髒還不許人嫌啊,」
「我不髒,爸爸說我是最愛干淨的乖寶寶最漂亮的小公主,」
雖然女乃女乃和爸爸總點著她的鼻尖跟人說我家有個小臭美,但看他們那樂呵呵的樣,也知道他們是喜歡她愛干淨的。
「還乖寶寶,小公主呢?我看你就是個小白眼狼,告狀王,」夏灃彎腰,食指戳著她的臉頰,有些沒好氣地說。
「我就是乖寶寶,我不是白眼狼,你壞,你壞,又欺負我,爸爸……哥哥欺負我,他又欺負我,」
小時候的她眼窩特別淺,听不得別人說她一句不好,夏灃就愛逗她哭,她一哭他就笑,她哭的越凶,他笑的越歡,然後把爺爺招來了,不等掃把條上身,他就將自己撈起,顛著跳著出了小院,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塞她嘴里,哄著她說要帶她去山上打小鳥烤著吃,然後她就忘了哭,屁顛顛跟著他上山打鳥吃,那時山上野味多,只要去一次,總能弄點野味回來,運氣好時還能逮著野兔野雞,然後晚上加餐!
她這人心眼不大好,該吃吃該喝喝,仇卻是不忘的,逮著她爸在就可勁的告夏灃夏淙的狀,讓她爸給她出氣!
夏灃一把將她撈起朝大門口跑去,邊跑邊拿大手捂著她的嘴,低聲嚇唬她,「不許哭,再哭就把你丟出去讓老貓猴子叼到深山里烤了吃,」
老貓猴子是當地大人常拿來嚇唬小孩的說辭,听說是山里成了精的老黑猴子,最喜歡吃小孩子,她倒不怕夏灃將她丟給老貓猴子,他不敢,她要是丟了,不用她爸出馬,她大伯也會把夏灃的腿給打斷的,可她怕黑,天一黑,她就不敢一個人在外呆著,就算方便也要拉個人陪著,九歲之前她都沒單獨睡過。
要是往常夏灃一用這招,她非但止了哭,還將他抱的死緊,可今天,她爸回來了,她有靠山了,于是她扯著嗓子哭喊起來,「爸爸,爸爸,哥哥要把我丟給老貓猴子吃,你快來救我,爸爸,爸爸……」嚎的那叫一個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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