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普雅讓法度害怕.對他而言.沒什麼是比眼看著一件純白干淨的事物染就了虛妄的塵垢、良善的精靈轉變為蒙了心志的嗜血的魔.更惶惶然怖意彌生、心覺戚戚的事情了.
借著灌窗的寒風他沉澱了心緒.他的面目神情依舊堅韌.那是對世間真理、宇宙天道的一份篤定︰「生命理當敬畏與禮贊.沒有誰是該死的.」展顏頷首.邊又以為君之道這樣補充.「況且圖迦大人一眾.他們也都是臨昌的肱骨.」
卻不想.普雅的心情此時正焦躁著.法度這樣的勸阻不僅對她起不到一星半點兒的作用.反倒令她倏然一下只覺偽善及愚蠢︰「你們佛教不是說.救度一城人跟救度一個人是一樣的功德.」她就是執念彌深.對情人的執念早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只是她感覺不到.但是她不容許拂逆.「這還是曾經一位如你一樣的游僧告訴我的.」于此勾唇.汀口起了一道譏誚.「呵.現在卻來說他們是肱骨……怎麼.因為淨鸞是我奴隸出身的情人、是你們口中的男寵.所以他不配麼.」原本尚算婉約的語氣到了最後.越來越刺兒意直白.普雅並不避諱淨鸞的出身.心之所至.一倏然就勾起了心頭的脾氣.
法度知道普雅不能理解他的真正意思.這般的模樣完全是會錯了他話里的意.他也不執著.頷首想了想.嘗試著從另一個角度出發、將普雅勸阻︰「女王想讓淨鸞背負一個佞臣禍國的惡名麼.」淡淡然一句.落言時聲息微挑.
普雅錚地一定.
果然這樣的出發點是最能切中滿心滿腦都是淨鸞的女王的心的.可一個不好的念頭就這麼涌了來.法度的話突然讓她有一種淨鸞故意為之.只為使她由賢王轉為暴君、大失民心即而一步步親手使臨昌走向覆滅的感覺……
但她很快否定.或者說她不願承認、她怕承認……不.淨鸞陪在她身邊已經兩年了.兩年的時間他對她已經有了感情有了愛.兩年的時間不長也不短.難道還沖不淡他心里那點兒對于亡國之仇、破家之恨的執念麼.他怎麼可能還會懷有殷切的報復之心、怎麼可能會忍心算計他.不會.不會的……
驟然間.普雅便失了神.
而一旁的法度到底不是她與蕭淨鸞之間那段故事的參與者.他不能完全解過普雅的心思.面著倏忽變了神色的女王.他只以為她是在猶豫.在為怎樣處置自己的感情、辦理針對自己情人的大臣而起了躊躇之心.
這時有璀璨的金光灌了窗子一個猛子撲進來.那是大漠真正的日出在這一刻喚醒了沉睡的綠洲.金光如粼、視野如洗.法度心境跟著一寬︰「貧僧言盡于此.」也不滯留.起身便要向外走.
「站住.」身後普雅厲聲一喚.
法度定住.
一陣袖袂擦著桌沿撩撥起的瑟瑟聲.普雅一點點將身子站了起來.碎步裊裊的向著法度走過去.不緩不急.待得立身在他一側時.她揚首.這張嬌艷的面孔此刻如盛開的芙蓉花一般明澈且清朗︰「那個貧僧……」聲音恢復了平素的柔和.因為急切而一時忘記了該怎樣對他稱呼.「別走.再陪我一陣子吧.」一頓後又接口.聲音柔軟而委屈.綿綿的像一縷盈動的花香.
法度愣了須臾.即而反應過來「那個貧僧」是在喊他.同時就在這一瞬.理解了女王的心境.
普雅那般凜冽的態度、鋒芒的陣仗並非她的本質內在.真實的她只是一個軟款的女人.擁有著水一般素性、水一樣明澈的美麗嬌娜的女人.可她是大漠臨昌的王.她領導著整個臨昌、必須絕對的掌控她的大臣與她的朝堂.有些時候.她往往需要獨當一面.所以她必須學會堅強的偽裝.而久而久之.這樣的偽裝就成了一種習慣.總會在她不經意間心里一急、情緒一焦便涌動出來.
法度明白.此時此刻的女王是需要一個人陪在身邊無聲撫慰的.蕭淨鸞可能動著什麼樣的心思她是明白的.在愛人與朝臣之間選擇也委實是艱難的.她有些支撐不住.她很是疲憊……
法度記不得自己已經是第幾次被這位荒野的精靈、綠洲的玫瑰所觸動.這樣的觸動放在旁人那里興許會覺的很是莫名.但放在他這里就是那樣的不容掌控、也掌控不得.
他堅定的心念有了一個迂回的妥協.即而整個身子都似乎軟了下來.神緒一柔.他回身頷首.並不急于過早的辭了女王留她一人獨自承擔這躊躇.
溫軟的天光凝固了晨曦的寒露.燦然的金色躍入眼簾便顯出微薄的暖意.空氣里周匝著陽光的味道.深情一嗅便莫名愜意.
普雅的身子軟綿綿沒有力氣.而閃動的心思卻維系著堅韌的理性︰「難道這一切.都是淨鸞做的.」她似問非問.後邊兒這些話是落在心里的.「包括對我施行蠱咒.」
法度不置可否.頷首默聲.
心念轉動.普雅又一次否定了這個不忍的想法.抬眸看著法度徐徐又問︰「那是從什麼時候起.淨鸞懂得這樣嫻熟的術法、或者結交到這麼些個精于此道的人……我卻不知啊.」落言一嘆似薄風.
在普雅心思轉動的這個間隙.法度內里的心思也沒有停止過忖量.對于普雅的猜測.其實他不完全認同.他搖頭.目光微微沉澱︰「我倒覺的蕭施主並未施苦肉計.畢竟恨他之人幾多女王也是知道的.」即便他也懷疑過.可一來二去間他又改變了想法.「他那日來找我.說自己罪孽深重.被打是活該.那般的神色與口吻.不像是在施什麼苦肉計.」且回憶且思度著又道.「若是刻意.那也是將計就計、順勢嫁禍.」聲音微凜.
普雅有些不能解意︰「怎麼個將計就計、刻意嫁禍.」
「間接逼死原大祭司.連帶著得罪一干人.故而被打成重傷.所以他才會說自己造孽罪有應得.」法度的分析不無道理.他停了停.「而這些異術.並不是他做的.」
最後那一句話倒不像是猜測.無論是神情還是語氣都已不是.倒像是已然明了在心的一個念頭、一種動輒不移的堅韌篤定.
這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的篤定.使得普雅愈發詫異︰「你為什麼這樣確定.」內心疑惑.
法度不語.
陽光的剪影再一次分出了明暗的格局.將法度輝映出半明半暗、半燦然半寂滅.一如他表面的所現與內里的暗心.
他當然確定.
因為這些術法、這些人、這些莫名其妙突忽涌現的許多異事.是沖他而來的……這些心懷叵測的人他們最先擾亂臨昌古城的安寧.意欲讓法度顧及臨昌、措手不及.在惶惶然陣勢大亂時.尋到一個極好的切入點.然後做了劫撲進來.達成他們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早在女王被施行巫蠱時這一切便不同尋常……起先法度還在觀望.但眼下淨鸞又出了事情.似乎那個極可能的真相已經一點一點浮出水面.日後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當佛法的救度已在潛移默化間變成了對無辜的牽累.即便是舍身取義.這樣莫名的犧牲也到底煞是可悲.或許法度自己的修為還不足以使他過分剛毅.這一瞬他忽然有了妥協.看來自己.還是早些離開才好.
「不管是誰.膽敢在我臨昌皇宮里行凶、還動的是我身邊的人我的心頭好.我一定不會允許他活的逍遙.」驟地一下.靜默良久、陷入內心糾葛與思潮的普雅梅朵倏然啟口.
法度下意識回目去顧.微光中女王的面目滿滿的浮起一脈堅定.這般的剛毅與這突忽而現的一通凜冽.好似這世上一抹最灼亮直白的光暈.倏倏然一下子便掠過了法度的心房.
萬念俱默.法度心口一定.恍惚間驟覺那心境被這光亮輝映的熠熠流彩、生鮮活色…….
淨鸞還在熟睡.身體巨大的虧空大傷了他的元氣.看來這幾日他都得這樣嗜睡了.
普雅遣退了留在內室照顧淨鸞的宮人.徑自落座在床榻默默然看著他的情郎.
她瀲灩生波的善睞明眸里噙滿了寵溺與愛意.微光如粼、光影游動.這之中映的她的愛人似被溶溶鍍了一層華麗的金箔.
他是那樣神聖而莊嚴.縱然面上的腫脹與觸目驚心的傷口還沒有消解.可這仍然影響不了他天成的氣韻.那是有如神祗一般使她芳心怦然的大魔力.倏然一下便魅惑了天下蒼生.
「不要.不要辜負我……」普雅就這麼看著他.忽然起了彌深的想念.即便是看著他也還是會想他.不覺間軟眸蒙了霧靄、淚波跟著涓涓流淌.「也不要離開我.」她傾身微微.把額頭放在他胸膛間蹭了蹭.
感知著內里一顆心平實的跳動.普雅忽然覺的很是踏實.
這時淨鸞微微蹙眉.想是哪一處牽痛了傷口.
她忙離開他.抬手探過去.一點點慢慢撫平他眉間的一縷惆悵.看來夢里的他依舊還是那麼哀傷、亦或者心思繁重……
涼絲絲的指尖貼上那灼熱的額.恍如冰雪貼近陽光後心甘情願的消融.就這時.普雅內心倏忽涌動起巨大的悲意.又似乎不太是悲意.而是對圓滿的渴望、對陰霾的惘悵……她哭了.泠泠淚波如清泉流淌.她不想.可她抑制不住.這不在她的掌控.她沒有辦法.
身後簾幕微動.穿堂風曖昧的撩起那墜著珍珠玳瑁的簾幕一角.同時顯出那抹僧袍加身、毫不染塵的挺拔身形亦如玉樹.
簾幕之後的法度默默然入眼這一幕.舒展的眉心不經意緩緩聚攏.即而終又平復.他轉身緩離、行步輕輕.口誦佛號時心口滑過微微淡淡的一抹嘆息.
似釋然.似為這蒼生芸芸、娑婆眾眾的諸多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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