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沉浸在久遠一段心事的縈索里.普雅沒有再急于開口言語.她側目.示意左右侍立的下人盡數退下.即而抬手持著琉璃小壺.為法度滿了一盞玫瑰露.
「那是我心中的一個結.也是我一種莫名的執念.卻說不出究竟是怎樣的執念.」徐軟的聲息在這時緩緩自普雅口中氳出來.她姿態閑然.雙肘覆在了小幾的面兒上.身子微微趴了一趴.噙著幾分慵懶.
法度腦海倏然閃過一抹靈光.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感應.他突然急不可耐的期盼著普雅將她的故事講出來.生怕中途她突然改變主意、不願與他分享……
這種感覺、這樣的急迫.對于修行加身的法度來說誠然不多見.大抵就只有在聆听上師教誨、亦或者尋到了佛法感知了佛洗時才會倏然涌現.可今時今刻.隨著普雅那軟糯的殷唇、碎玉的犀齒徐徐然淺動.湊化出清泉一般泠泠的韻致.法度只覺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那所有的靈魂積聚出的一抹念力全都赴之予了其中去.那心那魂兒都再也分不出了任何一縷盛放其它感情、其它注意力的空間.
普雅的雙眸漸漸渙散.那是因她陷入了思緒的洪潮.一字一句都是自顧自的倏倏然.
她道︰「十三年前也有一位僧人.他頂著漫天的黃塵風沙、穿過千年的堡壘烽燧、順著萬年積聚行成的雅丹地貌、沿著分布莫測的綠洲林泉……一路行向大漠深處.來到了這綠洲之上大漠珍珠的臨昌古域.」眉眼忽動.普雅頷首.「他跟你很像.」
法度凝聚的神思沒有半點兒的移轉和渙散.他的內心充斥著何其蓬勃的一團執著的火.似乎那是一旦爆發就可以埋葬天地的大力量.是關乎佛、關乎法、關乎僧的冥冥指引與曠古追隨.
這一停的當口.法度又激動又沉著.依稀算起十三年前普雅梅朵的年齡.那大抵就是在普雅七歲、自己十歲的那年.
十三年前.十三年前……
普雅繼續.那如含丹的小口此刻似乎吐出萬丈霞光的珠玉.徐徐然消散了現實與回憶的界限.合該清明的一切在這一刻倏然變得模糊不清︰「他為大漠蠻地帶來一脈如清泉般新生的希翼.以他的‘法’澆灌萌芽的美好.使之遍地花開.他傳播愛的種子.把大愛之光波及到臨昌、甚至周邊貧瘠之處的每一寸土地;他猶如一位住世的佛陀.一夜之間使美妙的天道在臨昌化現生根.復蘇善、美、與救贖……」
法度的心境隨著普雅的字句又被調動到了另一重念力的高地.他的心情不自覺激動.浮展眼前的回憶景致使得他有如流光重現、感同身受︰「阿彌陀佛.」內心止不住的真切歡喜.對于釋家佛門的弟子在听到對本門大德如此的贊譽、對妙法如此的肯定之後.這樣的歡喜最是止得不住.他雙手合十、口誦佛號.隔過浩淼的時空與恍惚的幻夢.禮贊虛空中那位先行的僧人.
思緒就此被堆疊到一個極致的點.便連陷入回憶、沉浸在一段美好過往中的普雅自身都止不住心潮澎湃、神思泉涌.
只是當那美好的追思漸漸冷卻.當一段似乎不願觸及的往事重現腦海、似乎漫入眼簾時.普雅冷不丁便心念僵定、一瞬有如自溫暖的朗春跌落了酷寒的深冬︰「母後愛上了他.」聲息驟落.凜凜的只覺悲涼.「但他只愛他的佛.」又是一句.目頓神痴.
身披僧袍、不染縴塵、又一身出世離苦與莫測修為的佛門大德.似乎總是容易吸引懷有真、善、美心靈的女子.輕易引得對他愛慕、為他痴狂.
法度微愣.思緒也跟著淪入了一場暴風雪般倏然僵凍住……
「可母後仍然執著的追隨他.只追隨他.」轉眸時她徐徐一嘆.聲息沉澱.後半句刻意著重.
「這該是多麼堅韌不拔的一種大愛啊.」法度心中又一澎湃.如此不做聲的默默的想.「追隨著他.只追隨他……」難道當真是俗世男女之間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愛.這般的執著與如是的不悔.隔過普雅堅韌的語氣法度可以感知的很是清楚.他心思轉動.總覺這之中有些什麼別樣的滋味.那是身為佛門弟子的一種默契的共融.他心總覺.前王後對于那位僧人的愛並非世俗所思所想、所自以為眼見為實的那般面貌.
普雅神思尚濃.言語的自顧自︰「父王盛怒.下旨斬殺那游僧.」
法度目光一動.
「母後帶著他逃往了聖地.讓他延著屑格木神山一路溯上而去.那聖地本是我們臨昌古來的淨地.殊勝無比.素來奉為天階神土.又設各類法陣屏障;除非祭祀與膜拜.平時便是連國王也不能隨意闖入.」
法度頷首.思緒暗忖.
普雅眸波微瀲.眼下隔著時光的洪流憶起那陳年的一段舊事.似乎依舊有什麼東西是令她心念動容、光鮮咄咄的︰「可是那天.父王破了這個例.他帶領騎士一路緊追母後和那游僧到了聖地.」徐徐吁氣.聲息微緩.「但性情剛烈的母後橫刀攔在父王的隊軍之前.以柔弱之姿與一顆堅韌之心.執意護那和尚周全……」
普雅的眼楮很美、很明媚.依稀間滲透出斑斑點點陽光的碎金.她抬手支顎、斂了一下眸子.聲息極真摯、也頗柔美︰「母後說.她護的並不是她的情郎.而是佛……母後說.她從不曾背叛過父王.身與心都沒有.」不知道普雅對她母後是否是信的.也不知道她能否理解母後當年的執著、又能理解多少;但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似是透過時光的阻隔.眸波里是與她母後當年一樣的堅韌.如出一轍.「她說.可她不能再說其它.她以她的性命守住了一個承諾.」
說到這里的時候.普雅不再言語.
法度也不言語.耐心的靜等她心情平復、神思微穩之後啟口繼續.一任那繆繆的穿堂風隔窗而入、撩撥的她發絲微亂.也撩撥的他袍袖輕鼓.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依稀可以听得流轉的風聲繆動撩撥.普雅那混沌的眸色漸漸沉澱.那是自幻境重新落入現實之後神色的重現.她定定的︰「之後.她便用那把短刀自盡.倒在了聖地屑格木神山前高高矗起的蓮形纏蛇神柱間.」
這隔絕著風塵、漫溯著很濃的宿命與動容氣息味道的故事.隨著前王後的大義殉法、以身祭命之後.算是娓娓的告一段落.
普雅徑自沉淪在她的故事里.關乎她的父王、她的母後那兩位她一生最重要的人一段以性命、以情識鑄就而成的故事里.
這一旁.法度漸漸剛毅的面孔間染就了天光一縷.他的手不知何時伸進了寬碩的袖口里.緊緊的握住那把上師贈予、一路相隨的蓮花刺.緊緊的.
十年了.這般流徙行腳、處處修行已有十年.整十年.不長不短的十年.
十三年前.十三年前.游僧.承諾.護佛……
他的心脈有浪濤一浪疊一浪的濤濤漫溯.那是何其驚喜與動容的澎湃.
這一切的一切似乎直指一個進一步的真相.讓法度黯淡的希翼就此蒙上了灼亮的光澤.讓他沒了頭緒的黯淡流光就此曇然被點亮.
「那一年.我七歲.」普雅過于專注自己的心境.面前法度神色的流轉她紋絲沒有察覺到.「我始終記得那天.父王是如何抱著漸趨冰涼的母後的身體.歇斯底里的發出那一聲沉悶在喉嚨里的嘶吼;記得那樣英偉矯健的他.是如何跌跌撞撞的抱著母後一步步回到屬于他二人曾經的愛巢、彼時的靈堂.看著母後那前夜尚且柔軟的身體就那麼一點點變僵、變硬……」
她的聲音充斥著一脈哀傷.涓涓的.使法度听來心顫.而那一張艷如玫瑰的冠嬈當代的顏.配上這樣一脈哀傷.看在眼里更是叫人心碎.
心知道那一天、那一晚.對年僅七歲的孩子來說.眼睜睜看著母親如花的性命那樣凋朽、父親偉岸的身形一夜憔悴.那種感覺有多麼不能承受……但是普雅忍過來了.扛過來了.
又或許這便是她的命.她與生俱來注定逃不月兌、走不掉的一段宿命.她注定會成為臨昌的王.就如同她注定會從容面對劫難的橫生、種種凜冽的局勢與險峻的事態一樣昭昭欽定.
「女王是大菩薩.」法度緩緩.素指不知不覺的重新撥動起一串指間的念珠.心境趨于平和.「你和你父王都是.」他看向普雅.見普雅也抬了盈眸與他相對.「你們並沒有因為前王後與那游僧的緣故.而就此連帶著憎恨佛門、鏟除佛教、屠戮釋家弟子.這是何其難得.賴于深種的善根、素性的本心善知識.」不重不高.卻自成篤定.
普雅微微的懵了一下.法度此刻的話一如先前許多次一樣.是如是的莫測高深.使她不能解意.
法度沒有多說什麼.趁女王思緒輾轉間起身離開.
他揣著滿懷沉澱的心思一路出了金燦的寢殿.一番兜轉.早將那先前辭行的念頭徹底打消.
他不僅不能走.而且這一次.怕是得打算長久的停留了……真個是冥冥中佛陀指引的緣份.
大漠西疆、空谷聆梵.是宿命的欽定還是因果的成熟.
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好像終于來到了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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