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煙的演出服全部被張瑾汐撕爛了,今晚上怕是不能演出了,她心情糟糕到極點,顧不上向陳賢安請假,便離開了夜上海。
夜上海二樓的雅室里,傅亦辰輕靠在椅背上,鳳眸微斂,盯著台上那位賣弄風情的歌女,心中一股不耐煩油然而生,今天是怎麼回事,都這個時間了,為何她還未上場?
他派人叫來了陳賢安,陳賢安就怕傅亦辰找他,可是人家要他去,他也躲不掉,只得硬著頭皮走近他。
「三少,夜玫瑰……方才有事請假……離開了。」陳賢安垂著頭,吶吶說道。
「說吧,出什麼事了?」傅亦辰揚了揚眉,不動聲色地問道。
陳賢安一怔,抬起頭,見傅亦辰鳳眸微眯著,目光銳利得仿若一把劍,連忙又低下頭去,「沒……沒出什麼事啊!」
「沒出什麼事?」傅亦辰淡淡地重復了一遍,原本和煦的臉上籠上了一層寒霜。
陳賢安在傅亦辰的逼視下冷汗直冒,哪里還敢有所隱瞞,一五一十將今天在化妝室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傅亦辰听著听著,那張原本似冰封住的面孔,漸漸浮現出憤怒的神色。
「周紀闌!」他沉聲喚道。
「三少?」
「立即去斐小姐的住處!」
「是!」
斐煙此時已經一臉陰郁地回到了胭脂胡同,剛剛走進過道,房東太太叫住了她。
「斐煙,你出去後有人來找過你!」
斐煙微微一愣,黛眉輕攏,「誰啊?」她在夜上海沒什麼朋友,平時會來這找自己的人少之又少。
房東太太道︰「我也不認識,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姑娘,看打扮像是個丫環。她估模找你是有什麼急事吧,看你不在就又走了。哦,對了,她叫我轉告你,讓你回來了就去川草巷子一趟。」
是柳兒,斐煙明白過來,瓷白的面孔上閃過一絲楚澀的神色,她沒有再往樓上走,而是轉身步出門去,叫了一輛黃包車,往川草巷子去了。
川草巷子地段偏僻,周圍環境衰敗蕭索,房子簡陋不堪,但凡家境好一點的人,都不會住在這兒。
斐煙在巷子口停下來,叫黃包車夫在原地等著,便往里走。
巷子很窄,因為這幾天傍晚都有下雨,路有些泥濘,偏偏一盞路燈也沒有,雖然兩旁住戶點著煤油燈能透出些許昏黃的光亮,卻不足以照清楚腳下。斐煙深一步淺一步往前走,不一會,便感覺高跟鞋鞋跟上沾滿了爛泥,黏黏的,步子也跟著沉重起來。
她最終在一間小屋舍前停下來,面前是一扇破舊的門,斐煙抬手,叩響門扉。
「吱呀!~」一聲,門開了,柳兒看清門外站的是斐煙,面露驚喜,復又變得躊躇恍然。
「小姐,你來了!」
斐煙點點頭,踩著高跟鞋往屋里走去。
屋子里的擺設亦十分簡陋,連件像樣的家俱都沒有,桌上的那盞煤油燈往外冒出些許泛黑的煙霧,四周殘舊的情景,叫斐煙心中苦澀莫名。
挑開布簾,里間的床榻上,一位神色枯槁的中年婦人躺在那兒,婦人很瘦,露在外面的手腕,幾乎可以用皮包骨來形容,她無精打采,眸光渙散,意識仿佛是游離在身體之外的。
然而與之極其不符的是,她身上穿著的竟是一件質地上乘的旗袍,精致的裁剪,昂貴的絲綢料子,針腳講究的紋飾,富貴而又雍容,等閑的人家不可能穿得起!
斐煙看著婦人的臉,一時間百感交集,喉頭正欲涌上哽咽,卻見床頭橫擺著一桿煙槍,旁邊還有散落的黑色的膏狀細漬,漆黑的眼頓時一凝,霎時浮上憤怒的猩紅!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再抽了嗎?那這是什麼!?」斐煙痛恨地沖床上的婦人吼著,激動下將那煙槍擲在地上,用腳狠狠去踩。
「我叫你抽,叫你抽!」
「斐煙……不要!」
原本虛弱無力的黎玉茹見斐煙要踩段那煙槍,竟然垂死掙扎地自榻上沖下來,搶過煙槍,死死抱在懷里。
「沒有它我會死,求你……別毀了它!求你……」黎玉茹跪在那里,渙散的瞳孔里,晃動著晶瑩的眼淚。
「你拿過來!」
斐煙眼底的火焰竄得更高,將黎玉茹一把推開,再次奪過煙槍,她發誓,這次,她一定要摧毀它,讓它尸骨無存!
她恨這東西,更恨眼前這個只知道依賴煙土,迷失心智,試圖逃避一切的人!
她討厭眼淚,厭惡世上一切弱者,因為他們讓她覺得悲哀!
「小姐,小姐!」
柳兒在外面听到兩人的爭執聲,連忙沖進來,跪在斐煙面前,哭泣著哀求她,「小姐,你就讓夫人抽吧,大夫說了,夫人只有抽這個,才能減輕病痛!」
斐煙怒喝︰「狗屁的大夫,簡直放屁!」
柳兒一怔,見斐煙轉身要走,拽住她旗袍的邊角,「小姐,你救救夫人,我們沒錢看病,更沒錢去買煙土了。」
斐煙別過頭,指著攤在地上的黎玉茹,眸底神色冷澈冰寒,若仔細听,她憤慨的嗓音里竟夾著難言的寥落,「為了她,我去做歌女,賺的錢負責給她看病!她有病我願意給她治,但不代表我會把錢砸在煙土上面,我不是她的搖錢樹,要買土,叫她自己想辦法!」
斐煙狠狠砸上門!
天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棉線般的雨絲落在身上臉上,斐煙心頭涼意一片。
她不喜歡這里,每次來她都不開心,就好像此刻,她感覺胸口處像有無數只螞蟻正在一齊啃咬著,那感覺,比拿刀凌遲她還難受。
心情沉重得幾乎快要窒息,斐煙快步往巷子外走,快要走到巷口的時候,腳下猛然一陷,再抬腳時,她的身體朝左邊栽了栽。
斐煙好不容易穩住,又試著動了動左腳,發現高跟鞋鞋跟斷了。
黃包車車夫拉著斐煙在雨里奔跑,夜色無光,似無邊的海,斐煙疲憊地閉上眼楮。
今天她真的很累。
傅亦辰站在胭脂胡同外等斐煙,他靠在車身上,雖有侍衛在旁邊撐著傘,細雨染過的褲腿仍有了濕意,微涼的觸覺浸潤至心頭,他卻渾然不在乎。
天下雨後,他探向前方的視線不覺間多了幾分擔慮。他來的時候已經派人上樓看過,她離開夜上海後並沒有回住處,大晚上的,她會不會出意外?
周紀闌從未見傅亦辰對哪個女人如此上心,他看他眸色灰霾暗沉,忍不住道︰「三少,要不你進車里等吧?」
傅亦辰搖搖頭,從褲兜里掏出煙盒來,周紀闌為他點了火,他維持著同樣的站姿,垂首抽起來。
不知抬了多少頭,前方那暈橘黃的路燈下,終于出現了她清麗的身影。
她穿一襲月牙色旗袍,遠遠看去,身形依舊錯落有致。然而,因為一只鞋跟斷了,走起路來顯得有些奇怪。
傅亦辰愣住,她這副狼狽的模樣,倒是難得一見。
斐煙給了車錢,神色懨懨,一路低垂著腦袋,並未察覺到他。
傅亦辰將煙掐滅,直起身來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