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
寬敞的大廳,沈羅輝坐在深褐色的沙發內,叼著一根雪茄吞雲吐霧,手里攤著今日最新的報紙看。愨鵡曉
「這章玉坤的心思,可真叫人琢磨不透啊!原以為他是支持北平政府的,如今竟他公然與北平政府杠上了!他既不與霖軍搶奪地盤,也不南下爭戰,莫非,他僅想要貴州、雲南、四川、湖南、江西五省?區區半壁江山,就能填飽他的胃口了?」
只見報紙的頭版頭條上,赫然寫著「章玉坤軍駐九江」的大標題,沈羅輝通篇看下來,不由心生疑惑。
張素碧正拿著剪子修剪花枝,側影柔美溫婉,「報上不是說,歷軍需要休養整頓嗎?」
沈羅輝冷哼道︰「這不過是他的借口!軍閥年年混戰,你看北邊的吳瑜,還有南邊的文璽昌,哪個打到一半就熄火的?這些軍痞子,每日想的不過是如何擴張自己的勢力。有本事,他們都放下各人私心,結束混戰,促成南北和談,齊心協力驅除列強與倭寇!」
張素碧聞言淡淡一笑,將修剪好的花,插入玻璃花瓶,縴手細細擺弄,見著有參差不齊的地方,又拿了剪子細細修剪。
「老爺怎就如此篤定,章玉坤按兵不動,為的就是一己私利?」
沈羅輝抖了抖煙蒂,蹙眉道︰「我倒也想高看他!可是此前長沙學生鬧事,他身為湖南軍統總督,不僅不保護學生安全,反倒與北平政府一個鼻孔出氣,打著維護社會持續治安的幌子,逮捕集會頭目,將學生打死打傷,最終只會讓狼子野心的日本人偷笑,此等黑白不分,胸無家國之人,實叫我痛恨之至!」
張素碧莞爾一笑,說︰「雖然我向來不懂軍政之事,但我總覺得,章玉坤此人,切不可小看他!」
沈羅輝聞言怔了怔,沉吟片刻,道︰「他究竟是深明大義,還是齷齪小人,既然如今已來到九江,那就一定有我們看清他的一天!」
張素碧點點頭,柔聲問︰「那一周後章玉坤設宴金玉堂,老爺你去嗎?」
得知章玉坤要到九江就職,省長劉雲山霎時慌了手腳,章玉坤手握重兵,連北平政府都忌憚三分,更何況是他區區一個省長!新官上任三把火,劉雲山生怕那第一把火就燒到自己頭上,期間又是行政整頓,又是籌備典禮迎他入城,又是再在金玉堂設宴,忙了個腳不沾地!
沈羅輝道︰「帖子都下到府上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沈家幾乎壟斷了整個江西紙業,家產龐大,富甲一方,沈羅輝因致力振興名族工業,曾一度被登上金融報刊,在九江是個極具影響的人物,前不久更是被選為九江商會會長,自然被列入金玉堂宴會的邀請名單。
張素碧笑著說︰「易家也收到帖子了,昨天夢綺還跟我說,到時候要與慕青一同去呢!」
沈羅輝長在舊式家庭,觀念固執保守,但女兒沈夢綺與易慕青早有婚約,女兒又是新派小姐,向來喜歡與易慕青出雙入對。時間長了,沈羅輝也就習以為常了。
「年輕人,多出去見識見識也好!」沈羅輝並不反對,將報紙放下,又問︰「我看李嫂買了鯽魚,晚上慕青要來吃飯嗎?」
易慕青偶爾會上家里吃飯,而清蒸鯽魚是他喜愛的菜之一。
張素碧笑著點頭,「是啊,女兒剛才打來電話,說他們逛完公園會一道回來!」
沈羅輝笑了笑,復又有些惆悵地嘆氣,「看著這些正值風華的年輕人,我忽然感覺自己老了!」
枝葉已經修剪好,嬌艷欲滴的紅玫瑰,細珍珠般的黃鶯草點綴其間,看起來嫵媚至極。
張素碧轉身坐回沈羅輝身旁,握了他的手,溫柔道︰「老爺不必擔心,即便老去,也有我與你相伴!」
沈羅輝將張素碧攬在懷里,動情道︰「沈某這一生,做的最明智的一件事,便是娶了你!」
六點左右,沈夢綺與易慕青出現在了家門口,「爸、媽,我們回來了!」
沈夢綺打扮時興靚麗,身穿粉藍色連衣裙,頭上戴著瓖珠白帽,挽著易慕青的胳膊,笑容甜美,渾身洋溢著青春活力。
反觀一旁的易慕青,面孔年輕英俊,熨燙整齊的灰色襯衫,襯出其溫文爾雅,舉止間貴氣十足。
「伯父,伯母好!」
沈羅輝沖他頷首,張素碧則笑著站起來,「慕青來啦!」
「媽,怡園里的花開得漂亮極了,這幾日你也同父親去瞧瞧吧!」一天下來,沈夢綺與易慕青又是賞花,又是游湖劃船,別提有多開心了!
張素碧輕斥道︰「難得慕青放一天假,你卻纏了人家整天,虧得慕青有那個耐心。」
沈夢綺沖母親吐了吐舌頭,俏皮道︰「您也說了,他難得放假,我們都好久沒這樣約會了!」又抬頭看向易慕青,嬌嗔著,「你說,今天與我玩得開不開心!」
沈夢綺眼巴巴地等著易慕青回答,恰好這時一旁的側門被打開,一道清麗婀娜的身影盈盈步入。
易慕青目光遺漏在那人身上,仿佛再也移不開來。
女子似乎剛從花園里回來,手里還拿著把小鏟,鬢間細發被汗水微微濡濕,軟軟地貼在頰邊。
她身穿一件水芙色對襟上衣,只在袖口與盤口上繡著簡單花紋,素白色的長裙逶迤至腳踝。雖然布鞋與裙擺都沾了泥土,卻絲毫不影響其清雅柔美的氣質。
她就像一塊璞玉,無需雕琢,無需修飾,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美得到了及至,讓人看上一眼,便不覺丟了魂魄!
「凌霄!」未察覺易慕青的異樣,沈夢綺燦笑著迎上去,「凌霄,你不知道今天公園里有多少人,那桃花開得又美又艷的,看得我都舍不得走啦!」
見凌霄只是淡笑,沈夢綺嗔道︰「早叫你與我們一塊去,你偏不去!」
凌霄笑著說︰「你們約會,我跟著去豈不是平白掃興?」
「凌霄,你都在花園里忙活大半天了,趕緊洗洗手,換換衣服,一會就要吃飯了!」張素碧看著凌霄,笑容溫和親切。
凌霄點點頭,說︰「夫人,今天我栽種了幾株海棠、天竺葵、還有紫玉蘭,回頭我向貴叔請教,一定將這些花草打點好!」
張素碧心中難免觸動,凌霄知道自己喜愛花,就整日在花圃間忙碌拾掇,雖然家里請著園藝師傅,她卻不放心,總是親自去打理。
出身窮苦的孩子早熟而又懂事,自從凌霄來到家里,不僅規矩守禮,對自己更是尊重貼心,所以每每看到這孩子,張素碧總是不由自主地憐惜。
「這些事交給貴叔他們便好,沒事的話,你還是外文與鋼琴的學習上多用用功!」
張素碧把凌霄當做親生女兒,因著給沈夢綺請著外文、聲樂、美術老師,她就讓凌霄跟著一同學習。凌霄天資聰慧,領悟力強,常常比沈夢綺學的還快。
凌霄紅唇微展,巧笑嫣然,「夫人放心,我不會落下功課的!」
易慕青本是目不轉楮地看著她,此時見她展露笑顏,明眸皓齒,分外動人,心湖更不由隨著漾起。
凌霄自然感覺到了前方那道灼灼視線,身子一僵,美眸不易察覺地微晃,卻也只是瞬間,便恢復平靜。
易慕青目送凌霄走向外邊那排小屋,微風吹過,拂起她純白色的裙擺,飄逸而又靈動。
她步伐輕盈,整個人仿若一朵隨水漂浮的睡蓮,而他則被這一朵睡蓮深深吸引,無法自拔。
「慕青,走,到我房間去看看我剛畫的畫!」
沈夢綺笑著走過來挽他胳膊,易慕青這才收回視線,有些恍惚地被她拉著往樓上走。
「慕青,你看,這是上次美術老師留的作業,我整整畫了一星期!那位蘇老師向來嚴厲,這次居然也夸我進步大呢!……」沈夢綺拉著易慕青來到畫架前,指著自己的畫作,脆生連珠炮似的說著。
易慕青本也想夸贊幾句,但視線很快被旁邊那幅畫吸引了去。原本想要說什麼,一時間忘得干淨。
沈夢綺見他看著左邊的畫架,便笑著說︰「那是凌霄畫的,我覺得畫得也挺好,但蘇老師說氛圍淒冷了些,非叫她重畫呢!」
易慕青無法不拿兩幅畫相較,沈夢綺畫的是向日葵,明媚的陽光下,幾十片黃色的花瓣圍著花盤,花盤中間是密密麻麻的的花蕊,它們一簇簇盛開,金燦燦的,仿佛那陽光照入了它們心里一般。
反觀凌霄那副,卻是暗沉灰霾的雨日,雲是淺灰色的,四周雖有青山房屋圍繞,但近處的碼頭,卻空無一人,唯見一帆小舟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那般孤單落寂,讓人看了不由生出心酸來!
明明一般大的女孩子,一個似朝花彩蝶,無憂無慮,一個卻沉靜孤寂,淡漠忍耐。眼前浮現凌霄那張素雅淡笑的容顏,易慕青一時間陷入沉默,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飯桌上,沈夢綺依然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向來毫無心機,天真浪漫,說起學校趣事,更是快樂無邪。
沈羅輝與張素碧听了都笑彎了眼,偶爾插話,滿滿都是對女兒的寵溺。
易慕青看向坐在末席的凌霄,只見她垂首坐在那,手執玉箸,挑著珍珠米粒送進嘴里,蘸醬,夾菜,喝湯,每一個動作都不失優雅。她安靜聆听著沈夢綺說話,時不時淡淡微笑,明亮燈光下,肌膚白若玉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