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了一場大雨,重刷了厚重的血腥味,天晴後,又是翠樹鶯啼。
一個朝代覆滅,另一個朝代興起,連痕跡都無處尋覓。
窗外的黃鸝不會記得,萬眾子民會不會記得呢?
想必只要新主施行仁政,他們也不會去計較吧。這位新主原本就是百姓心中的神,他即位,眾望所歸……
可是,那個少年,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他是不是也像騙了沐晴雨一樣騙了整個天下的臣民?
三天,沐晴雨只見過尹楓兩次。其他的時間,他一直在忙,那是享有一國之君生殺予奪之權的代價,可憐,又可悲。
沐晴雨靜靜的坐在窗前,听彬兒給她講少年過去的事情。開始一點點明白少年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可是,越了解越畏懼,越明白越心驚,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他不愛自己,不愛任何人,他到底是不是人?那麼冰冷的一顆心,那麼決絕的行事手段,那麼果斷的計謀,他或許就是為權利而生的,他是不是能在這些翻雲覆雨里找到存在感和樂趣?這是他對這個對他不公平的世界的報復嗎?
太殘酷。
那個一直笑的超然物外的少年,太可怕。
他當初要自己,只是為了和風離辰掙,如今要自己,只是為了自己當初的諾言實現的更加完整。其實自己在他眼里,根本卑微得連一顆塵埃都比不上。他要的是什麼?追求的是什麼?
沐晴雨百思不得其解。
只看著他指點江山,果決狠辣,用激進的近乎偏激的鐵腕,安置了天下。
一個踩著鮮血和枯骨走上王位的人。能為天下萬民帶來什麼?他英雄年少,他的手段太偏激。
過剛易折,難長遠……
沐晴雨靜靜盯著虛空,任思緒翻滾。
小弦最後一次給自己送來消息︰尹楓打算六月十六秘密處決軒轅天洛。
「姑娘,這是你的婚期,吉利的很呢……」
沐晴雨低頭看了一眼彬兒遞上的黃歷,被紅筆圈起的「六月十六」四個大字刺目灼心。
這是他隨手圈的一筆,在那天,他要解決兩件大事。
而對于這兩件大事所面對的阻力,在他的手腕和計謀下。根本算不上阻力。
身份的重新捏造。罪名的任意安插。清君側,重病殤,天賜神女。母儀天下。
沐晴雨冷冷一笑︰「我現在還有反抗的余地嗎?」
尹楓身著黃袍,掀簾而入,他的這身裝束總讓沐晴雨覺得不協調,或許是看他白衣慣了,如今再怎麼看都覺得不像他。也便由此提醒自己,眼前這個人早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少年了。
「你這樣的逆來順受,讓朕覺得很無趣,也很有趣尹楓笑看她。
沐晴雨抬眸看他︰「哦?」
尹楓一笑,在她身側的床榻上坐下︰「憑朕對你的了解,你不會就這樣束手就擒。定然還有後招,所以覺得有趣
沐晴雨冷冷一笑︰「後招?你會給我機會嗎?」
尹楓淡淡一笑,隨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輕抿了一口︰「說說你們的計劃吧
沐晴雨輕輕搖頭︰「你的人看得這麼緊,我怎麼會有計劃?只不過听之任之隨你擺弄罷了
尹楓輕輕放下手中的茶杯︰「看來姐姐是想讓朕提醒提醒你了,也罷,那天小弦和你說了什麼?殷醉月在哪里?軒轅天洛又在哪里?」
沐晴雨雙目圓睜,心中又驚又喜,他話里的意思是殷醉月回來了,而且已經將天洛救了出去,怪不得,怪不得他要一拖再拖,沒有即時將天洛處決,原來,天洛早已經被殷醉月救了出去,太好了……
怪不得當初京城淪陷的那麼徹底迅速,沐晴雨此刻才想出到底有哪里不對。京城皇室的無名人竟然一點動作都沒有,這太不合常理了,如果那幫死士現身,皇宮斷然不會被那麼輕易攻陷。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沐晴雨無力去猜測,不過,無論如何天洛逃了出去都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怪不得尹楓這幾日忙的無暇顧及她。
沐晴雨穩了穩心神搖頭,看著他︰「我不知道,我被你的人監視著,連與外界交流的余地都沒有,我根本不知道你說的這一切
尹楓輕輕勾了勾嘴角︰「哦?是嗎?你在洋洋得意,你以為你們的奸計已經得逞?」
沐晴雨冷冷一笑︰「怎麼想隨便你
尹楓臉上的笑變得單薄而深不可測︰「是嗎?這可不是我想的,是我給你的禮物,告訴我的。想去看看嗎?」
沐晴雨心里一緊,有些隱隱的不安,但是臉上卻一點也沒表現出來,道︰「卻之不恭
由彬兒扶著,沐晴雨跟著尹楓第一次踏出了勤政殿,門外春光依舊,看不出半點硝煙的痕跡。沐晴雨只覺得心中一片冰涼,可是她來不及悲傷,只能盡力忍耐著自己的情緒,跟著他一步步得走。
沐晴雨皺眉,皇宮中竟然有地牢!
這是原本就有的,還是他新建的?
雖然在宮中住了接近兩年,竟然對宮中的這些陰暗去處一無所知,哎,只怪天洛將自己保護的太好。
觸動機關,門緩緩打開,血腥味撲鼻而來,引得沐晴雨一陣惡心,她不敢言說,只能盡力忍著,強壓下那陣惡心,跟著尹楓足染鮮血。
沐晴雨看著那個原本縴塵不染的少年,那雙錦履被鮮血浸染,心中不知是傷是痛,他真的是腳踩鮮血一路走來的,如此波瀾不驚,他殺的人比風離辰多千倍萬倍吧。
還記得當年屠城,在高樓之頂。風離辰隨手解決了那一襲反賊,一身白衣依舊高潔如華,不肯沾染一絲污垢,而眼前的他。早已成了血雨泥潭中的罌粟花,不是茶。
「尹楓,你這又是何苦呢?」沐晴雨的聲音,小得微不可查,听在尹楓耳中卻是如雷貫耳。只可惜他的腳步,沒有停。他的心,早已經不是三言兩語能軟化的;他的腳步,遠不是一兩個人能阻擋的。
經過層層鐵門,最里面的牢房里,關著一個人。
看到那個人的那一瞬間。沐晴雨終于再也抑制不住的嘔吐起來。
死氣沉沉的身體頹然地癱軟在草堆上,臉部都被凝結的血沾染得面目全非,胸膛沒有半分起伏,甚至連微弱的呼吸都感受不到。她身上穿的還是初次來見沐晴雨的那件彬兒的宮裝。卻已經被血污染得看不出樣子。唇邊不停的溢出鮮血……
牢門被緩緩打開,一盆冷水澆在了那個血肉模糊的身體上,草堆里的人被冰涼刺骨的水刺激的一個機靈。緩緩睜開了雙眼……
小弦……是小弦嗎?
她看見沐晴雨,眸中先驚後喜,然後是痛苦和憂愁,她微微張開嘴想說些什麼,沐晴雨卻在那唇齒間看見了一片空洞,像雲姐姐一樣的空洞。她癱軟在地上縮成一團,已然武功全失……
震驚,惡心,痛苦,接踵而來。讓她沒有反應的余地,就那麼靜靜的看著小弦,力氣從身體內一點點抽空。
尹楓靜靜的看著沐晴雨的反應︰「說還是不說……你若說出來,我便治好她的傷,讓她以後依舊伺候你;如果,你不說……」
沐晴雨的雙眸依舊空洞著,看著腳下的小弦,早已忘記了改如何反應。
「我也會治好她,讓她像以前一樣的光鮮亮麗,送去軍營,做軍妓……」
他的話,像一聲悶雷,在沐晴雨耳邊炸開,同樣讓地上的小弦渾身顫抖,她想說話,想掙扎,卻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個字,她費盡全力的伸出手,想要觸踫沐晴雨的衣衫,眸中的哀戚讓人痛心疾首。
可是,就在那雙腫的不成樣子的手即將觸踫到沐晴雨裙裾的那一刻,沐晴雨卻匆忙的退了兩步,讓她的手撲空……
尹楓的眉頭微微皺起,沐晴雨的呼吸卻漸漸平穩,她不再看地上的女子,而是抬頭看著尹楓︰「她是誰?為什麼要讓她伺候我?你讓我說什麼?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難道非要我編假話嗎?我說過,不會騙你的,尹楓
尹楓緊緊的盯著沐晴雨的雙眸,里面的雲濤翻滾已然不見,只有一派清明。
尹楓微微眯起雙眼,點了點頭︰「很好,棄卒保車,姐姐果然非池中之物,這些年的深宮之爭,姐姐的確也是歷練出來的,跟隨你這麼多年的丫頭說不要就不要了,很好……既然姐姐這麼看不上眼,那我也不必再費心思了……拖出去喂狗……」
兩旁的獄吏拖起小弦,沐晴雨看著她還在流血的嘴里發出的嗚嚎,心一陣陣的刺痛,對不起,對不起……如今的沐晴雨真的好無力,救不了你。
「讓一些人死,是為了讓另一些人更好的活著原來,我早已學會了風離辰的交換法則,那麼殘忍,血腥,冷酷,無情。
尹楓緩緩靠近沐晴雨,在她退無可退之時,緩緩的摟住她,手輕輕貼在她小月復。那里有微微的隆起。
沐晴雨的身體僵直,來不及看小弦,目光謹慎而冷靜的盯著那個已經快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尹楓,身體無法自已的顫抖,她能感受到,內力漸漸在他手掌匯集。只要輕輕一拍,她的孩子,便與這個世界再也無緣相見了。
他的唇齒在她耳鬢廝磨︰「有一個問題朕一直想不通,如果你肚子里的不是孩子,而是血塊,那你入宮的第一天,為什麼要白絹束月復?」
雙手緊握成拳,這個問題,她回答不了。腦海中思緒翻飛,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那便不解釋。
尹楓靜默的望著緘口不言的沐晴雨,勾唇一笑︰「在想什麼?無話可說了?」
沐晴雨挑眉看他︰「我如今的身體,你隨便一掌就可以讓我解月兌,何樂而不為,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先皇,他苦心為你經營的一切,我終究無法幫你守住……」
尹楓的眉頭微微皺起,臉上的笑逐漸變冷,手掌的內力卻逐漸散去,緩緩放開抱著沐晴雨的手,語氣冷到冰點︰「哼,也是,你的身體經不住醫藥針灸,更經不住我這一掌,不過摔一跤,應該沒事吧……」
他靈活烹茶的手,竟然也會這般堅硬如剛,緊緊的箍著她的手臂︰「人,在哪里?」
沐晴雨抬眸,看著眼前陌生的皇帝,臉上忽然浮現出了一道殘忍的笑意,猛地掙開他的手,向著最松軟厚實的稻草,狠狠的摔了下去……
三個月了,寶寶,你如果連這點苦都吃不了,怎麼配做我和天洛的孩子,只能說我們母子無緣罷了……
寶寶……
疼痛如期而至,摔倒的那一刻,地轉天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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