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時,薛紹一行一百二十一騎,如同疾風一樣沖出了朔州的城關。沿途所到之處,所有的城關遞次為之洞開。
雖是只有百騎,但威風之凜然有如滔滔奔洪之勢,譬如千軍萬馬。
程務挺站在長城的城關上,看著黑夜之中薛紹那一支隊伍飛快的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他臉色緊繃心里像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幾乎喘不過氣來。
「將軍,何不阻止他?」程務挺的身邊,知道內情的副將小聲勸道。
「沒人能阻止。」程務挺說道,「難道還真能把他當成一介旅帥嗎?」
「屬下知道。」副將小聲道,「可如今在這個節骨眼上,萬一他有個什麼閃失,將軍的命運和前程……」
程務挺揚了一下手示意他把後面的話咽回去。他當然知道副將說的這個「節骨眼」是指什麼。
天後突然拋來橄欖枝,不管程務挺心里怎麼想,現實是他只能接受。程務挺自己的兒子程齊之從長安捎來天後的口信,「拜托」程務挺幫忙「照顧」薛紹。
言下之意已是相當的明顯,一是要確保薛紹性命無虞,二是要一同立功得勛,同共進退共榮辱。
起初程務挺收到這樣的「口信」心里很煩惱,也有一點不屑。在他看來,薛紹這種出身貴冑嬌生慣養的貴族公子哪會懂軍事,無非就是天後派到軍隊里來監視裴行儉、並空手套白狼的混些軍功,回朝之後好名正言順的升官。天後之愛女太平公主的駙馬自然是要風光一點,最好是個風靡萬千的「大英雄」。
等到見到了薛紹,程務挺才發現自己完全錯了。
這個薛紹,簡直比他程務挺還要立功心切。而且,他絕對不是來「混軍功」的繡花枕頭。他程某人玩了二三十年的「奪旗之戰」,生平第一次被人掏了心窩子,親自被生擒。
單憑這一點,薛紹就絕對是個非凡的人物!
「狠角色!」程務挺情不自禁的吐出這個三個字。
副將在一旁小聲道︰「將軍,眼下我們不得不提前做些打算了。如果他功成,將軍若何?如何他失敗甚至是陣亡,又?,又該如何是好?」
「最壞的情況也無非是現在這樣子。」程務挺雙眉緊擰,說道,「或許我老程這輩子,都活該在邊疆喂馬。」
「恐怕還會更糟啊……」副將很擔憂,「雖然薛紹立下了軍令狀,說生死在他不關任何人的事情。可是令歸令,情歸情。別的不說,如果太平公主失去了愛郎,那後果……」
程務挺漠然的笑了一笑,「那又能怎麼樣呢?戰前會議上我就已經想到了這一層,因此我拼命的封他的口、阻止他涉險。可是他連說了三次‘我堅持’。當時我就知道,他的心里絕對有想法,絕對不是來軍隊里走一走、玩一玩。所以我有了自知這明,我程某人根本無法、甚至不敢阻止他。如果我用強硬的手段阻止了他一次出兵,表面上看是為了他好、避免他涉險。但實際上,我等于是直接抹煞了他出頭的機會。呵呵,那個結果,恐怕不比太平公主失去了愛郎好多少。所以——我寧願一賭!」
副將恍然大悟,忙道「這麼說,薛紹是鐵了心要立些奇功回去?……可是為什麼呢?他的身份如此高貴了,又將成為太平公主的駙馬,還要軍功何用?」
「皇族貴戚們的心事,我們這些粗人是揣不透的。朝堂之上的微妙,也非我們能懂。我只知道,薛紹不是傻子,他不至于無緣無故的放著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不過,要跑到軍隊里來受苦、現在又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程務挺說道,「如果他這次任務失敗了甚至死在了大漠,那就是他的命數。程某人只能跟著倒霉,沒有選擇。如果他真的立下了奇功……」
「如何?」
程務挺露出一抹苦澀的微笑,輕輕的搖了搖頭,「或許,程某三十年的邊塞軍旅生涯,真的就要告一段落了。♀」
「將軍是說,如果薛紹立下了此次奇功,天後就會召你回朝?」
程務挺點了點頭,說道,「薛紹是天後的女婿和心月復,又是一個極度聰明的人。按軍中常例來說,如果薛紹此次奇襲能夠成功,那就是在我的‘指揮’之下立的功,自然會有我這個朔方道行軍總管一半的功勞。就算天後有意重用與提拔薛紹,又豈會違備常情的只賞屬下不賞官長?如此一來,程某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都只能和薛紹一同回朝受賞,接受天後的恩惠了。」
副將頓時恍然大悟,驚訝道︰「如此說來,天後是有意將你與薛紹牢牢的綁在一起?」
「你居然才知道?」程務挺苦笑,「皇家貴族的公子哥兒,本來就難伺候。沒想到薛紹還是一個敢拿性命來豪賭的狠角色。沒辦法,程某只能陪他一起豪賭了!」
「這就叫,富貴險中求?」
「求個屁,明明是看天吃飯!」程務挺斥罵了一聲,「我倒寧願是自己去奇襲黑沙了,成敗至少在自己的掌握。現在,我的成敗生死和老程家的興衰榮辱,全系在薛紹的身上——命運全由別人來一手掌握。這種感覺,真他娘的不妙!」
「報——將軍!」一名近衛飛快跑來,神色有些倉皇。
程務挺沒有罵人,反倒有點驚訝。自己身邊這些身經百戰的近衛是個什麼樣的素質水準,他太清楚不過了。能讓他們「驚慌」的,絕對不是一般的事情!
「說!」
「安大將軍不見了!有個值夜的騎兵兄弟被打暈了扔在柴房里,身上的鎧甲和兵器全沒了!估計……」
程務挺幾乎跳了起來,「飯桶!!」
「趕緊關閉所有城門,找尋安姑娘!」
「千萬別是追著他一起出去了,不然……」程務挺幾乎不敢往下想,一巴掌拍到額頭上,懊悔不已沒有早一點看牢了月奴。
他知道,以月奴的性子和她對薛紹的感情,她恐怕早就追著薛紹跑出長城的城關之外了!
薛紹一行人出了城關,望北方疾馳。那里是一片完全荒涼的戈壁,別說是人煙,甚至草木都少。長城矗立了千百年,臨近這一帶向來就是「軍事禁區」,因此不可能讓誰來放牧,就算以往有些草場也都被人工消除了。每年放火猛燒,燒了千百年自然就是一片荒蕪。
北方游牧汗國的都城名喚「牙帳」,阿使那伏念自稱可汗之後,將牙帳設在黑沙城,在朔州的東北方向。
為了避免遇上突厥人往來于黑沙與雲州之間的大軍,薛紹只能帶隊迂回,穿越茫茫百里的大戈壁多走一兩百里,再轉道奇襲黑沙。
在這樣的環境中行軍,缺水少糧晝夜溫差極大、條件艱苦是一回事,大漠當中哪里看起來都是一個樣,特別容易迷失方向,尤其是夜間。
但薛紹別的長處沒有,方向感絕對是「世界一流」級別的。要不然的話,他恐怕早就在密不見天日的南美原始叢林當中,無數次的葬身野獸之月復了。
一行百余人,跟著薛紹疾馳前進,速度極快。選的都好馬,而且每人騎一匹、牽一匹。中途不停換馬,保持馬匹的體力。之前的馬術真是沒有白練,所有人中途換馬都不用停,直接翻身一跳就換了過去,如同猿猴在樹林間跳躍飛騰。
薛紹打前領頭,薛楚玉的馬最快,于是墊在最後或于左右兩側游弋,以防有人掉隊、落馬或是別的突發情況。跑出了大約三十多里,薛楚玉突然快馬追上薛紹,「旅帥,後面有尾巴!」
薛紹眉頭一擰,「我們才離開朔州,這里仍是唐軍的勢力範圍,怎麼可能有尾巴跟上我們?……多少人?」
「好像就一個!」
薛紹先是一怔,隨即心中一猛然一怔,「傳令,停住!」
薛紹勒馬開始跑弧形,薛楚玉降下馬速從後面開始傳令馬隊止步。騎兵隊伍必須這樣下停,不然前後相撞死傷一片,潰不成軍。
「上弩!——听我號令,不許隨便放箭!」
「諾!」
哪怕是只有一個「尾巴」,行軍在外一切謹慎行事,薛紹下令全員戒備。
百余騎布成了一個大扇形,如果真是敵軍斥侯從後方追來,將落入所有人的射程之中。
一騎疾奔而來,黑夜之中可視度極差,那騎追得很急,似乎並沒有關注到前方的馬隊突然停住了。也怪薛紹等人的行動太過迅速,轉瞬間就由疾馳狀態轉為了靜默隱伏,擺出了一個扇形攢射的伏擊狀態。
三個月的苦練,處處見真章。
那騎嗒嗒嗒的飛奔而來,毫無防備非常急切,甚至顯得有點冒失。
薛紹搖了搖頭,「不是什麼敵軍斥侯。楚玉,要活的!」
薛楚玉將方天畫戟往地上一插,突然一夾馬月復,連人帶馬像一根壓縮了的彈簧猛然彈出,一躍三丈開外對著那一騎飆射而去!
如同炮彈一般!
眾軍士再度開了一個眼界,臨敵之時薛楚玉終于拿出了真功夫,光是這一手騎術就可以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人和馬簡直就像是心意相通融為一體了!
兩騎眼看要撞到一起,薛楚玉將力道與速度拿捏得恰到好處,兩馬相沖速度極快,電光火石之間對方根本反應不過來。薛楚玉只須一探手,馬上的騎士必然手到擒來。
馬上生擒敵將,對他這種「巔峰武者」來說只是一門「基本功」。
就在薛楚玉一臂伸出將要捉到馬上那名騎士之時,對方沒有半點吃驚慌亂,反應異常迅速的一鞭子就沖著薛楚玉的面門抽了上來。薛楚玉眉宇一沉瞬然變招,飛快的一手抓住了鞭尾用力一扯,順著馬匹的沖勢要將對方拉下馬來。
他對自己的力量相當有信心!
結果,薛楚玉的確是辦到了,對方果然被提得飛離了馬鞍,但卻沒有直接摔到地上,而是順著這一拉之力騰空而起,雙足在馬鞍上一踩一踏整個人像是風箏一樣飄了起來。
「喝」的一聲怒斥,那騎士居然還凌空出了一腿,對著薛楚玉的腦袋踢了上來。
薛楚玉一縮頭避過心中略微一驚,好功夫!
那騎士扔了鞭子落了地,連續幾滾卸了力去一彈而起,「 當」一聲長劍出鞘!
听到騎士的那一聲喝,薛紹心里已經涼了半截!
「混帳,還不住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