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武攸寧甚至包括婚事在內,薛紹認為,朝廷針對草原俘虜的處理態度要重要得多。如果裴炎的主張被朝廷接納,那麼薛紹自己與裴行儉以及三十萬將軍這一次的北伐勝果,都有可能化為烏有。
這非但是對個人功績的抹煞,也將對國家與民族的未來產生巨大的影響。
薛紹感覺到了一股從未有過危機感,「誓死撼衛之」的誓言在權力的面前,竟然顯得那樣的蒼白與無力。
因為政客的一個主張,就可以讓無數將士的性命白白犧牲!
「公也不要太過憂急。」反倒是庫狄氏來勸薛紹了,「目前朝廷尚未定論,我也只是全憑捕風捉影。既然朝廷還沒有正式下令,就說明二聖與宰相們還未就此事達成共識,還存在爭議與商榷。或許將來,朝廷會做出別樣的決定呢?」
「這樣的軍國大事向來是高度機密,絕對不會輕易泄露出來,也絕對不會是空穴來風。」薛紹連連擺手,說道︰「或許,正是有人故意放出一點風聲來,想要看一看外界的反應。」
庫狄氏略微一怔,忙道︰「公所說的外界……是指家夫和公這些將軍們嗎?」
「不止是我們,可能還包括草原各部族。」薛紹雙眉緊擰,「這件事情實在太過重大了……但是很遺憾,我好像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庫狄氏仿佛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猶豫了片刻,壯起膽來說道︰「公,我以婦人之見說一句短視的話……裴炎的主張當,會不會有私心存在呢?」
薛紹皺了皺眉頭,「夫人覺得,他會有什麼樣的私心?」
「公你想!」庫狄氏警惕又小心的道,「裴炎與家夫同是出身聞喜裴氏,本是同族兄弟,但因為才情相妒,裴炎一直容不下家夫,二人由來不和已久。前一次的北伐得勝之後,朝堂之上就有議論說家夫可能會因此拜相入閣。但因為裴炎的抵觸,家夫只被加了爵位與散官,並未拜相。這一次北伐取得了更大的勝利,家夫的聲望將會更盛往昔。如果朝廷再次采納家夫的軍國主張,家夫拜相的呼聲將會更高。所以我認為,裴炎提出這樣的主張,是有一層私心在內……他想阻止家夫入閣拜相!」
「……」薛紹听完後,沉默了下來。
人心隔肚皮,裴炎心里怎麼想的,或許只有他自己清楚。但是庫狄氏的話真的是不無道理。宰相者,上輔天下安庶民,理當天下為公。但宰相也是人,有私心並不奇怪。而且,但凡政治家無不希望自己的政治主張得到聲張,自己的政治抱負得到展現。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大權獨攬。
裴炎是一個年富力強極有能力的宰相,但是,往往就是這樣的人最希望能讓自己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于是,排斥他人政見、打擊政敵,也就是情理之的事情了。
薛紹感覺很頭疼,因為自己對裴炎並不十分了解。按理來說,在這種原則性的問題上,裴炎身為一名儒家仕應該天下為公的接納他人的正確意見,做到孔所說的「君合而不同」,這才是一名良相該做的事情。
但是,政治斗爭往往又是殘酷卑劣與不分場合的,天知道裴炎這個政客的心里,是怎麼想的呢?
「夫人,你可知天後的意思,如何?」薛紹問道。
庫狄氏略微怔了一怔,身為二聖近臣,妄自泄露禁密語這是大忌也是大罪。可是眼下之事關乎裴薛兩家的命運前程,庫狄氏心里惦量了一番,壯起膽來說道︰「我若說了,公可得千萬保密,切勿泄露是我告訴你的!」
「那是當然。」薛紹道,「刺探禁密語,我也是大罪一條!」
庫狄氏咬著嘴唇點了點頭,說道︰「因為事情牽到家夫,天後好像有意在我面前掩飾不想讓我知道內情。但是幾天前天後在政事堂與宰相們議事之時,天後曾召上官婉兒前去伺候筆墨。回來之後上官婉兒的神情似有恍惚且面帶憂急之色。我想,那天天後和宰相們會不會是在商議北伐之事,並談了一些與公有關的事情呢?」
庫狄氏的話,嘎然而止。
薛紹心略微一動,听庫狄氏這口氣,莫非她也知道我與上官婉兒有「交情」?
「公,上官婉兒應該……挺喜歡你吧?」庫狄氏心直口快,當場就給說破了。
薛紹不動聲色的道︰「絕無此事。不過是以往薛家與上官家有些世交,我也曾施了一些恩惠人情與她。」
「原來如此,那就難怪了。」庫狄氏順坡下驢,拍手說道,「當時我見上官婉兒神情有異,還以為她身不舒服,于是就關切了幾句。不料上官婉兒卻說,讓我抽空出一趟宮,來拜望一下剛剛回京的薛公。我最初覺得奇怪,上官婉兒怎麼會跟我說出這樣奇怪的話來呢?後來細細一想,她是另有玄機——叫我來傳話的來了!」
「夫人是想說,上官婉兒想見我?」
「難道不是嗎?」
薛紹不置可否的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庫狄氏看起來比較的焦急,「公,如今家夫遠在關邊,鞭長莫及。長安之事,只能指望公周全。我一介女流全無主張,也只能巴望著公為我裴家做主。如果此次裴炎的主張被朝廷采納,以家夫的性肯定會辭官而去。到那時,我們裴家可就真的完了!」
「我追隨裴公,休戚與共。」薛紹說道,「如果裴公被打壓,我也會跟著糟殃。所以,夫人不必懷疑薛某的立場與誠意。這件事情,我會竭力去辦!」
「好,那就太好了!」庫狄氏是個心直口快之人,當下就往地上一拜,給薛紹行起大禮來。
「夫人切勿如此,我生受不起。」薛紹連忙將她扶起,說道,「此事既公且私,關乎重大。夫人務必謹守口風,小心打探。若有消息,隨時與我傳遞。」
「我會的!」庫狄氏非常肯定的點頭,「真沒想到,北伐得勝之後還會有這樣的麻煩。原來,身邊的敵人遠比邊關的敵人,更加讓人防不勝防啊!」
薛紹無可奈何的點頭笑了一笑,庫狄氏這話還真是話粗理不糙,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再有就是……家賊難防!
「公做何打算?」庫狄氏仍是焦急,問道。
「我得想辦法先見一見上官婉兒。夫人可以安排嗎?」薛紹問道。
庫狄氏眨了眨眼楮,「公何不請動太平公主,那豈非更方便?」
「不行。」薛紹擺手,說道,「至從上次上官婉兒被打入秋瑟院一事後,她就不大方便再與太平公主走到一起了,見到了我,更是小心加謹慎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敢說。現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我更加不好公然與之會面,以免引人懷疑。最好的辦法,是安排一次我與她的偶遇。」
「這個……比較難辦哪!」庫狄氏拍著手焦急的走來走去。
薛紹想了一想,說道︰「夫人,上官婉兒現在內廷官拜何職?」
「只是一名女使。」庫狄氏說道,「天後將她從秋瑟院特赦歸來之後,並沒有恢復她的司言之職,只是讓她在侍制院用事,充當一名尚宮局女使。不過她與普通的女使不同,她很少被派到宮外,一般都是跟隨在天後的左右。所以我才說,比較難辦。」
「夫人與她交情如何?」薛紹問道。
「泛泛之交。」庫狄氏答道。
薛紹微然一笑,「我給你一件信物,她見到之後就會信任于你。她有什麼話,或許會請夫人代為傳達。」
「哦,是嗎?」庫狄氏喜出望外,「是何信物?」
薛紹也不言語,走回自己的書房拿來一本《詩經》交給庫狄氏,說道︰「夫人見了婉兒就說,這本書,是我托你轉贈與她的。她就明白了。」
「詩經?」庫狄氏好奇的翻了一翻,「無甚奇特啊!」
「本來就只是一本普通的書籍。」薛紹微笑道,「夫人只管拿去,她看了之後,必然明白。」
「好吧……」庫狄氏將信將疑的收下了書本。
薛紹吁了一口氣,心暗暗吟哦詩經里的那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于歸,宜其室家……
「上官婉兒,上次你在我的衣服里夾送一枚二月桃花,正是此意麼?」
思及此處薛紹微然一笑,上官婉兒生性謹慎,輕易不會對外人坦露心跡。如果她能明白我送她《詩經》的含義,等于也就是承認了她對我的心意。至于她會不會相信庫狄氏托她代我傳話,全在她自己的判斷。如果她不理解我送她詩經的含義,就表示我薛紹自作多情了。那麼就當是友人之間贈送一本書籍,也沒什麼打緊。
可以說,薛紹給出的這本《詩經》,既是一個傳達信任的信物,也是對一份情意的驗證。
稍後,庫狄氏走了。
薛紹靜下來思考了片刻,突然發現,自己在離開軍隊回到長安之後是如此的孤立無援——沒有半個得力的政治幫手與政治盟友。面對朝堂軍國大事,自己非但沒有任何發言權,連申達意見的機會都沒有!
如果能讓裴行儉成功的拜相入閣,這個情況會大有改變。要做到一點,薛紹就將無可避免的面對一個他眼下根本無可撼動的對手。
宰相,裴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