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說另外的事,老鬼曹說,那些貼滿街道的紙張是怎麼一回事情,潘先生?
又來了,我急得不得了,又來了,他要問我大字報的事情,我本來就怕談這些事情……其實就是提意見,我最後竟然是這樣來向他們兩個鬼怪解釋大字報這件事情的,嘿。
提意見麼,應該。吱嚀鬼一邊輕松地笑著,一邊對我說。
應該個屁。我罵人了。
潘先生,提一些意見不應該嗎?老鬼曹說。
應該個大屁。我罵道。
這就不對了,老鬼曹說,我和吱嚀鬼,我們兩人之間也要提一些意見的,提了意見,我們兩人才能改正錯誤麼。
我怒起來,對著老鬼曹一推,一踢,一啐,然後罵道,什麼提意見?是整人。
什麼是整人?吱嚀鬼問我。
今天完了,我想,踫到兩個從yin間出來的鬼,對我們陽間的事情全都不懂,我要一一去向他們兩人做出解釋,困難重重呵。
什麼是整人,潘先生?又問。
我說,就是讓人去死,你們在街上看見的那些在畫上出現的人,就都是被整的人,你們看那些人長得都不好看,不是鼻子特別大,就是鼻子上顏se特別紅,臉上還畫著不少黑點子,但這都不對,那些人的相貌長得本不是這麼難看的,不是,在那些人中,有些人長得還是非常英俊好看的,不信,你們可以去beijing看看,那些人以前都要登上beijing那座著名的城樓,你們一看便清楚了,那是漫畫,是污蔑。
整人?好像有點懂了,整人就是污蔑人,對不對,潘先生?老鬼曹問我。
不光是污蔑人,還要讓人去死,去見閻王爺。
這倒不怕,吱嚀鬼說,我和我先生都見了閻王爺了,這不怕。
哪里呵?我說,這跟那不一樣。
老鬼曹比吱嚀鬼懂事多了,他問我,是不是已經死了好多人了?
就是。我說。
漫畫?什麼是漫畫?
又來了,我身子稍稍動了動,說,漫畫就是整人的畫。
就是讓人去死的畫。老鬼曹說。
對,對。我連忙說。
原來是這樣,吱嚀鬼好像也有點懂了。
畫上的人和大字報上的人,他們是不是一路人?老鬼曹問。
我沒法直接說這事情。
是不是?再問。
我再一次沒法直接說這事情。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很簡單麼。吱嚀鬼說。
簡單。我說。
太簡單了,老鬼曹說,太簡單了,潘先生反而不想說了。
哪里呵?我火了,畫上的人和大字報上的人,他們都是被整的人,你們又不懂這事。
不懂這事。
不懂。
一點都不懂這事。
不懂,我們兩人剛來姑蘇城,怎麼會懂姑蘇城的事呢?
我說,畫上的人你們都看見了?
都看見了,畫上的人長得都不好看。老鬼曹說。
我說,不對的,那是亂畫的,不對的。
有兩個人的相貌最為突出,一個人呢,他的鼻子特別大,鼻子尖上還是紅的,另一個人呢,長著一個四方臉,剃著短平頭發。
我想了想,一準是他們兩位,我說,鼻子大的人是好人,短平頭發的人也是好人,都是好人倒霉,這就是「文革」。
好人倒霉就是「文革」?老鬼曹問。
有許多人都被貼了大字報,都上了漫畫,都被狠狠整著,有不少人還丟了xing命,死了。
死了?貼幾張大字報也會死人?吱嚀鬼問。
不會吧,老鬼曹說,潘先生,貼幾張大字報不會死人的,沒這麼嚴重。
沒這麼簡單。吱嚀鬼說。
我說,你們光看大字報、漫畫,光看這個,是感到不會死人的。
那就行了。老鬼曹說。
行個屁,打人,往死里打,游街,示眾,批斗,毆打,有人受不了,便只有死路一條,你們又不清楚,嘿。我說。
這樣就不好了,光提個意見,光貼個大字報,貼個漫畫,還算可以,你打人就不對了麼。老鬼曹說。
我哪里打人了?我說。
不是說你潘先生打人,吱嚀鬼說,是說那些壞人打人。
誰是好人?我問。
被打的人。
對,你說得對。我拍拍吱嚀鬼肩頭,說。
那人的鼻子太大了。老鬼曹說。
我說,那人已經死了。
死了?他們兩人都很吃驚。
死了,我說,大鼻子那人已經死了。
短平頭發的那個呢?老鬼曹問。
還沒有死,我說,那人還沒有死。
不應該,太不應該了。他們兩人都說。
豬皮,「文革」是豬皮。我說。
不能一上來就這樣說,老鬼曹說,一上來就說,別人听不懂。
「文革」是皮革,皮革是豬皮。我重新說一遍。
吱嚀鬼輕輕嘆息。
老鬼曹除了嘆息,還不停拿眼望著星空,表情很莊重。
我等在一邊,想听他們兩人再說一些話,可他們兩人都沒說話。
我繼續等。
繼續等。
我也抬頭望著星空,這時天上的星星不多,但星光卻明亮,我低頭再看地上……對了,老鬼曹這樣長時間望著天上,會不會有別的意思?
老鬼曹這會兒雙掌合一,嘴里念念有詞。
我想,不對了,他大概是在為那些「文革」亡靈祈禱,這不對,他這樣弄不對,于是我便對老鬼曹說,你把自己的頭放下來,做那事不用眼望天上的。
老鬼曹停了祈禱,慢慢把眼光轉到我身上。
我說,天上沒有那些死人的靈魂,靈魂都在地上,就在你腳下。
老鬼曹听了我說的,不是很明白,繼續拿眼看著我。
我說,他們的亡靈都在地下,不在天上,東方紅,太陽升……那件事在天上,但屈死之人的亡靈只能呆在地上,等到將來「東方紅」自己也不能呆在天上,「東方紅」也要靜靜躺在beijing的一座大房子里面。
晚了。吱嚀鬼突然這樣說。
這次輪到我不懂了,我等著吱嚀鬼把下面的話說出來。
潘先生,你剛才用了一個引號,這事不簡單。吱嚀鬼說。
我問,我用了引號了?
用了,老鬼曹說,東方紅,太陽升,不對,在這後面,你潘先生用了一個引號,這事確實不簡單。
是不能夠簡單了。吱嚀鬼說。
都是得罪人的事,但有人卻喜歡做這種事,其實也是很傻。
剛才那話是誰說的?我沒說,是老鬼曹說的?是吱嚀鬼說的?
繼續革命,這個理論對不對?
這話又是誰說的?我沒說,老鬼曹沒說,吱嚀鬼沒說。
東方紅自己也在beijing那座房子里睡著。
好,這次沒加引號。老鬼曹說。
吱嚀鬼伸手拍了我一下,說,聰明,自己睡在房子里沒法動彈。
不動跟動都是一樣的。
這句話又弄不清楚是誰說的,我沒說,老鬼曹沒說,吱嚀鬼也沒說。
不動跟動一樣。
又來了一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