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會兒坐在岩石上感到底下很熱,因為我已經連續幾次沒弄明白是誰說了上面幾句話,我的腦子不夠使,連帶我的也感到了難為情,所以要熱要紅,這可是臉紅哪。
我聞到葵花子的香味,我尋著香味望去,看見吱嚀鬼正在吃著什麼東西,他在吃葵花子?我問吱嚀鬼,你喜歡吃葵花子?
吱嚀鬼停了嘴里的咀嚼,對我點頭,並問,潘先生喜歡吃什麼?
紅燒肉,是紅燒豬肉。
老土,土包子。吱嚀鬼說。
我說,這個東西補腦子。
狗屁,老鬼曹說,沒文化,誰說吃紅燒肉能夠補腦子的?
我說,听別人說的。
多吃紅燒肉只會得病,脂肪那麼多,吃它干嗎?吱嚀鬼說著,給我遞來了自己手上的葵花子,並說,吃葵花子沒大錯。
我接過葵花子,放一粒在嘴里試試味道,不錯,是葵花子,而且連葵花子外面的殼也被剝去了,只要直接吃就行了。
我吃著無殼的葵花子,吱嚀鬼也在吃。他這會兒靠在我身上,吃一顆葵花子,朝我看一眼,隔了一會兒,他對我說,我先生正坐在那兒發著呆呢。
我轉頭去看老鬼曹,果然,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神情呆滯。
我問吱嚀鬼,你先生出生在清朝哪一年?
你不是知道了嗎?
我說,我怎麼會知道?
你一點都不知道?你騙人,你不知道,怎會老是去beijing香山腳下那座樹林里同我先生見面?
我不知道。
我先生的墓碑上不是寫清楚了嗎?
我……我從來沒把那塊墓碑仔細瞧過。
不會吧,潘先生?你別騙我吱嚀鬼了。
我說,我是知道一點,但不全。
吱嚀鬼笑笑,說,潘先生,你就是鬼,比我們做鬼的還要鬼,我先生出生在盛世,但也死在盛世。
冤,冤,生在盛世,就不應該死在盛世,他又要生在盛世,又要死在盛世,這盛世對他來說,不是很不行嗎?
不行嗎?吱嚀鬼說,我先生出生在乾龍盛世,也死在乾龍盛世,我先生他命短,活了短短幾十年。
具有諷刺意味。
什麼?吱嚀鬼不懂我說的話。
我說,他既然是出生在盛世,就不應該活得那麼短,早早就死了,而且還是死在了乾龍本朝,死在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康乾盛世。
不對,不對,這樣也太長了,康乾之間隔了多好年,不光我先生活不了那麼長時間,誰都活不了那麼長時間,潘先生,你對生命的要求太高了,沒人能做得到。
我看著坐在那兒發呆的老鬼曹,對吱嚀鬼說,即使是那樣,也不要生在乾龍朝,死在乾龍朝吧?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沒讓你先生從康熙朝一直活到乾龍朝。
吱嚀鬼把所有葵花子吞進嘴里,吞進嘴里後,才問我,潘先生,你要不要再吃一點?說著,就把幾粒葵花子從嘴里吐出來,吐在手上,要我去接。
我借著月光,細看吱嚀鬼手上那幾粒葵花子,惡心,在葵花子上面粘了不少吱嚀鬼嘴里的口水,我說,你這個死鬼,倒是會寒磣人,說罷,把吱嚀鬼捧著葵花子的手一推,把葵花子全部弄翻在地上。
吱嚀鬼叫起來,潘先生,你太出格了,我好心好意省下來給你吃,你不要不說,還把我的葵花子弄掉了不少。
哪有?我說,就幾粒東西,你舍不得,可以去地上揀麼。
嘿,這個吱嚀鬼,听我這樣說,竟然真的低頭去地上找那幾粒葵花子,找到了,就伸出長舌頭,把地上的葵花子一粒粒舌忝進嘴里吃起來。
惡心,我說,到底是鬼怪,跟我們陽間之人不一樣。
吱嚀鬼抬起身子,坐下,對我說,我先生出生在乾龍朝,死在乾龍朝,潘先生,你知道我出生在什麼朝,死在什麼朝嗎?
晚,你比你先生要晚。
我也記不清了,我好像是出生在光緒朝,死在同治朝。
狗屁,你弄顛倒了,同治在前,光緒在後。
那就是生在光緒朝,死在光緒後面的朝代。
你死在民國?我問。
不是,這肯定不是,因為我小時候都穿清朝人的衣服,死後也穿清朝人的衣服,這我倒記得清楚。
那麼你死在宣統年間?
那是什麼朝代?那是明代嗎?
你呵你,越弄越錯了,這一下子錯到明代去了,比剛才錯得更厲害。
我是不懂什麼歷史的。
你也太不像話了,自己出生在啥時都弄不清楚,你不會去看看你的那塊墓碑嗎?
我的碑兒不見了,被人挖走了。
為什麼人家要挖你的碑兒?
人家要造房子,沒大石頭,就選了我的碑兒去造房子,我們beijing人都這樣,連長城上的青磚,beijing人都要去弄來放在自己家里,一有機會,就用挖來的長城青磚造自己的房子,損。
我罵道,你們beijing人真不是東西,連長城上的東西也要偷回家去,畜生不如。
嘿,潘先生,你別借著這事兒罵我們beijing人哪。
我這時听見老鬼曹在那兒低聲說著什麼話。
吱嚀鬼猜到了我的心思,說,潘先生是不是听不清我先生在說什麼話?他沒事時老要說這麼一句話,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我暗想,這可是《紅樓夢》里的話呵,老鬼曹生在乾龍朝,那時候可能還沒有《紅樓夢》的印刷本,只有手抄本,而且可能還是八十回版本的那種,雖然書沒被寫完,但它倒是曹雪芹親筆寫成的正版《紅樓夢》,沒摻半點假,嘿,老鬼曹在這事上倒能佔了優勢,有機會,要與他多談談這事。
老鬼曹停了發呆,慢慢走到另一處地方去了。
我看著老鬼曹遠去的背影,問吱嚀鬼老鬼曹來到這兒後的具體情景。
有什麼好說的?吱嚀鬼說,我先生每到一個新地方,都要先把周圍環境熟悉起來,以前在beijing香山那兒也是這樣,先要把香山周圍地區看個遍。
你們不是原來就住在香山嗎?
香山大著呢……噢,是這樣,潘先生,你不懂yin間許多事情,我們做鬼的死了以後,一般來說,埋葬我們身子的那個墳墓是不會被移動的,除了你們陽間之人吃飽了沒事干,要來挖我們的墳墓,一般我們初入yin間的地方……
初入yin間?
就是埋葬我們身子的那一個土墩墩。
墳墓。
對,那個東西一般不會動,但我們呆在那里面的靈魂就不好說了,比如現在,我和我先生的靈魂不就被你潘先生搬移到姑蘇城外的石湖里來了?不是這樣嗎?
我明白了,原來不光是我潘小純要把跟自己相好的鬼魂搬移住地,以前也有人這樣做過,我說,你和你先生以前也被人搬移過?
搬過,但那些人不懂我先生的心,所以搬了也是白搬,我先生不滿意他們,就又回到香山腳下那座樹林里的舊墳墓中去了。
我點頭,突然說,你們現在放心好了,我會對你們兩人好的。
這是越劇《紅樓夢》里的說法。
我一悶,問,你也知道越劇?
知道,凡是跟《紅樓夢》有關系的東西,我和我先生都知道,主要是我先生關心那事,我是跟在他後面跑跑的。
我問,剛才是越劇《紅樓夢》里哪一句台詞?
嘿,潘先生,你想考我不是?就是賈寶玉對林黛玉說的那句話,我會對你好的。
我哈哈哈笑起來,一邊直搖手。
老鬼曹不知在什麼時候又回到了我們身邊,他听吱嚀鬼如此胡說越劇《紅樓夢》,氣得要命,把吱嚀鬼推過一邊,自己佔了吱嚀鬼的位置,對我說,潘先生,你別听這個死鬼說的話,他盡亂說。
吱嚀鬼不服,說,先生,我哪里亂說了?「我會對你好的」這一句不是越劇《紅樓夢》里賈寶玉對林黛玉說的貼心話嗎?那會兒他們兩人正在談戀愛呢。
你跟我滾吧,是這樣的嗎?老鬼曹說,是這樣的嗎?這是越劇《祥林嫂》里老六對祥林嫂說的一句話。
吱嚀鬼看著我,想向我核實一下對錯。
我仍然哈哈哈笑,你們懂越劇,這一點可能對,但世上越劇多了去了,哪部是哪部,一定要弄清楚。
老鬼曹對我作揖,說,潘先生,我的書童不懂事,在你潘先生面前鬧了笑話,你潘先生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看不起他呵。
吱嚀鬼對我說,潘先生,你說,我錯了沒有?我信你的。
我說,你先生說得沒錯,你把兩部越劇的情景搞混了。
吱嚀鬼停在那兒想,不能就這樣算了,不能讓先生佔到我便宜,想著想著,突然有了對策,說,先生,你也有錯,你也在潘先生面前鬧了笑話。
我……老鬼曹心里很虛,他了解自己這個書童,有時候也是很厲害的,這會兒不知道他發現自己錯在哪兒?
先生你也有錯,而且是比較可笑的錯。
你……老鬼曹這下心里更加虛了。
你剛才對潘先生說什麼大人不記小人過,這麼說,對嗎?不對,不貼切,離了主題,而且是離題萬里。
老鬼曹心想,這下完了,自己真被這個死鬼抓到了把柄。
我笑笑,問吱嚀鬼,離題萬里?你量過啦?
吱嚀鬼說,這還需要去實地量一遍嗎?我先生的錯誤太明顯了。
那麼按照你的想法,這句話應該怎麼來說呢?我問吱嚀鬼。
對了,應該怎麼說呢?老鬼曹也問。
我來說,應該這麼說,吱嚀鬼一手指著老鬼曹,應該讓他出錢,讓我和潘先生去看一遍越劇《紅樓夢》,看一遍越劇《祥林嫂》。
你拉倒吧,老鬼曹說,這話更是離題萬里了,你就別跟我再在這兒出丑了。
我說,嘿,你們兩人還別說,這要是擱在平時,擱在正常時期,倒是一個好主意,可現在不行了,現在不要說在姑蘇城里沒地方演出這兩部越劇,就是在全國,也沒一個地方可以演出這兩部越劇,因為……
因為「文革」。吱嚀鬼說。
嘿,這個死鬼,這話說到了點子上,我說,是這樣,但這話只能在這兒說,要是放在城里說的話,我們三人都要被批判的。
誰怕他們呢?吱嚀鬼說。
不是他們,是它們。老鬼曹說。
是畜生,就說它們,不是的話,就不能這樣說,我說,我是想把問題的關鍵提出來。
連《紅樓夢》那本書也不能看了?老鬼曹問我。
我想到剛才吱嚀鬼對我說的話,他說老鬼曹經常要說那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這時又听見老鬼曹提起《紅樓夢》,于是心生一計,突然用手指著老鬼曹,說,你熟悉《紅樓夢》。
我說得非常堅決,根本不容老鬼曹回避。
苦哪,老鬼曹長叫一聲,苦哪。
我停了一會兒,輕聲說,你是……
老鬼曹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最後竟然說,我生前住在beijing西郊的黃葉村。
我聞言大吃一驚,你……難道是……
苦哪……老鬼曹又是這樣叫了一聲。
我細辨老鬼曹的出聲方法,不像,不像,不像哪,要真是那人的話,不會是這樣出聲的,在老鬼曹此時的出聲中,我听不出有一絲一毫清代文人意味的東西,清代文人出聲跟古人念詩是一個味道,老鬼曹沒有這樣的味道。
吱嚀鬼說,什麼黃葉村?潘先生,你別听我先生說的,我先生在黃葉村的時候,年紀還小,根本就是一個小孩子,那時候,我先生的父親年紀也不大,不大,我先生比他父親先離開人世間,我先生比他父親先死。
我是得了病了,又醫治不及時,也沒有錢請醫生,所以便早早結束了生命,歸了yin間。老鬼曹說。
我听老鬼曹說到自己的去世,不是很悲傷,說到「苦哪」,倒是有幾份悲傷,我要細想一下,我要把這事細想一下,一是《紅樓夢》,這個當然是主要的,二是黃葉村,這也是很重要的,三是比父親先去世……這樣的話,這樣的話,慢著,他們兩人說得對不對?慢著,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慢慢抬眼看他們兩人,慢慢轉頭,去看別處,突然回過來,問老鬼曹,你的生父享年多少?
四十歲。
怪怪,一點沒錯,享年四十歲,慢,讓我再想想,一是《紅樓夢》,二是黃葉村,三是比父親先去世,四是父親在世上活了四十歲,想想,想想,這會不會是真的?會不會就是那個人?我張大嘴巴,沒說一句話。
我先生的父親見過雍正爺,甚至見過康熙爺,死的時候又見過乾龍爺……吱嚀鬼說到這兒,被老鬼曹打斷。
我說,說下去,說下去。
沒有的事,老鬼曹說,苦哪。
苦什麼苦?吱嚀鬼說,先生,你有這樣顯赫的家史,還苦嗎?像我什麼家史都沒有,也沒感到苦,做鬼了,就ziyou了,沒什麼苦不苦的。
我終于想通了,大膽對老鬼曹說,你是曹家的人?
潘先生不是在說廢話嗎?吱嚀鬼說,我先生叫老鬼曹,這說明我先生在生前就姓曹,就是曹家的人。
哪個曹家?我問。
世上曹家一家親。吱嚀鬼說。
亂說。我說。
沒亂說。老鬼曹說。
他倒幫他,我想,沒這樣巧的,沒這樣巧的,要是有這樣巧的話,我不是可以寫一部小說了嗎?我對著自己的手看了看,是在月光下看的,我看著自己的手,說,顏se真白,像冰雪一樣。
雪……老鬼曹輕聲說,雪,是雪,是雪。
吱嚀鬼推推我,潘先生,我先生說「雪」也多,沒事老說「雪」,有時候在盛夏,天上沒一點雪,我先生仍然要說「雪呵雪」,煩死了。
不是見過康熙爺、雍正爺、乾龍爺,是生活在那幾朝。我自言自語說。
不能確定。我又說。
到底是怎樣一個情況,史上沒具體記載,這下難了。我說。
我轉過頭,轉過頭,發現此時在石湖邊竟然只有我一個人在,他們兩人不見了,他們兩人難道已經鑽到石湖底下去了?我趕緊跑到湖水邊,借著月光細看湖水邊的泥地,想找出被人踩過的痕跡。
我坐在湖邊,腳靠近湖水,腳上鞋子慢慢被湖水泡濕。我坐了一會兒,看已是深夜,回去吧,回城里去吧,明天還得去應付城里的事,還得去應付陽間的事,站起身,走了。走到自行車旁,推車走了一段路,跳上車,用力踏,走了,離開了石湖,回姑蘇城里去了。
這一夜我睡得不安穩,接連做夢,在夢中,老是听見有人對我說,我是包衣出身,在beijing西郊漢白旗過活,我是包衣出身,在beijing西郊漢白旗過活……一直到清晨,被人從夢中推醒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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