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親的隊伍已經北上到了永安侯的藩地,周太後尋思著這親還是要結的,先把隨親的隊伍送過去,日後再好生賠禮道歉,料想永安侯也不會翻出什麼的花樣來。她心里自持著身為大國的尊嚴,先前咬牙尋不到鳳昭也要先將隨親的隊伍北上,而如今,到已經北上新娘卻沒了影子的時候,她也不曾有過半分的慌張,只想著早日抓住了鳳昭將人送過去好早日把這親事給結了,其下的藩王既然依附于本朝,即使有著諸多的不滿,料想也不敢有什麼大動作。
宮里負責傳令的小太監慌慌張張的趕到她寢宮外面來找王公公的時候,皇帝剛剛給她請過了安,正在用早膳。王公公听了小太監在他耳邊一陣的低語,本就像白面皮子一樣白女敕的臉色又變得更白了些,揚著手里頭白色的拂塵,搭在自己一邊的胳膊上,便急急忙忙的往寢宮里走了進去。皇帝見到王公公難得一副極為慌張驚惶的模樣,揮了揮袖子,便笑道,「王保進宮也有些時日了,何事怎麼如此慌張?」
王保是宮里難得幾個資歷見長的公公,從先皇時期便已經伴在左右,太監本就是有損天和之人,活得長的向來沒有幾個,而王保現如今已經四五十歲的年紀了,王保姓王,年紀大了之後,皇帝稱他為保保,便喚道王保。念著些舊情,往日里一直服侍在皇帝和太後的左右,在宮里為人也算寬厚,算是頗有一些威望。
王保得了皇帝的示意,便稍稍俯□在皇帝的耳邊小聲的說著話,話還沒有說完,皇帝的臉色已經開始變了,皇帝看向了周後,忽而冷聲說道,「母後派人先去天牢壓了林子清出來?」
周太後舀著面前的燕窩的右手頓上一頓,翹起的一截指骨上帶著一個漂亮的金銀兩色的指甲套,那舀著碗里的燕窩的動作都是極為優雅好看,周太後頓上一頓,反問道,「怎麼?莫非母後連處理你一個天牢里的罪臣的權利也不能有了嗎?」
澹台宇的臉色隨即變上幾變,不曾猶豫片刻,最後離了飯桌,擬下一道聖旨,交托給王公公,言道,「——務必趕在刑場之前攔下此次行刑
周太後見著皇帝一臉鐵青的臉色,終于忍不住出聲道,「……皇兒?」臉上多少帶著幾分的疑色,自澹台宇正式登臨帝位之後,她便已經很少在皇帝的臉上看到過這般顯露其外的神色了,澹台宇本來的性子就靜,心思也多,年少老成,是個適合把握大局的上位者,面上不動聲色,而其實萬事都已經盡在他的掌握之中。然而,若是當皇帝的臉上出現這般陰沉的臉色,大概也就意味著事情正在朝著月兌離他掌握的一面發展下去了。
澹台宇伸手揉著自己的鼻梁,言語之間多少透露出些許的乏意,「我早與你說過,林子清一事母後你不該插手的
周太後擰了擰眉,說道,「可是又出了何事?」
澹台宇坐在了身後的軟榻上,許久之後,又伸手緩緩掩著自己的臉上低低的笑了幾聲,說道,「萬事都已經被他料到了,他倒當真是……好一番的計謀本該是一片陰沉的容色,然而思索到了此處,臉上卻是終究不由得露出幾分似笑非笑的笑意來。
周後正待張口欲言,澹台宇卻已經不緊不慢的說道,「永安侯反了,和戎狄王耶律木一起反了初聞此事皇帝臉上的神色自然也是不好看的,然而平息了一陣,此時與周後說來的時候,已經是不咸不淡的平靜。
周太後怔愣了片刻,道,「真反了?」
雖然表面上來看,是我朝理虧在先,應下結親之事,結果卻不見了新娘,永安侯造反初時看來似是意氣之舉,然而,若沒有十足的準備,永安侯也不會輕易的造反的,永安侯的揭竿而起只能證明永安侯早已開始囤積軍火,謀逆之心並非一時而起,更何況,這其中更不少見戎狄王耶律木的身影。
澹台宇揮著□的衣擺踏出慈安殿之外的時候,卻是不咸不淡的說道了句,「兒臣已經許久不曾見得母後這般不智的時候
這話說得多少存著些忤逆。是皇帝對他的母後提的一個小小的醒,——後宮不得參政,她近來伸的手未免多少有些過長了。
確實,近日來周太後的好些舉動都多少有些急躁不智了些,細細想來,自從鳳昭離宮一事而起,未免也太過針對一個小小的參政了。參政不過是皇帝近日來才設下的一個閑職,具體歸屬六部的分工都並非十分明確,而于這樣一個小小的官員而言,太後雖然多少因為鳳昭一事對其心生怨懟,也遠遠不至于執著于和皇帝作對要摘了這小小的官員的一顆腦袋。
早些年周後听政的時候,也遠不至于這般的糊涂,而如今挨上了林子清一事,竟多少有著幾分的蠻橫不智,于他一向印象中睿智長于謀略的母後竟有著十分的不同。澹台宇心下雖不是十分明了,然而,永安侯揭竿之事卻于他送上了一警,林子清此人,高瞻遠謀之深,世之罕見,不出一二之數。
這般有用的臣子,可是斷不能讓他輕易送了性命的。
澹台宇想到了一日,佇立在皇城里最高的層樓之上,眼目窮極之下是他腳下一片壯麗如畫的山河,林參政倚在層樓上紅木築成的欄桿上,凌風廣袖,振臂一揮,霎那之下,飄然若至。只見得他唇角微揚,雙目如星,他自言道,許下這山河壯麗之下百年的盛世。
幾番識得林子清,從來都是一副萬般繁華皆如過眼煙雲的淡漠,那層看似溫和淡漠的皮囊之下的偽裝怕是比之瀚海闌干下的百丈冰仍多有所不如。許是那日宮中的晚宴惹得他有了幾分的微醺的醉意,大略才會顯出那難得一見的幾分狂態了來,這才方是他印象中少年得志的書生自負才學,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的狂書生的姿態。
——林子清此人,他勢在必得。
腦中的念頭一時閃得太快,他甚至不曾來得及抓住些許。
林子清。縈繞在嘴邊的字音慢慢的開始變得模糊,澹台宇垂首低低的言笑了幾聲,心下一時之間有些莫名的心思很快又被他棄之如敝履,——他是他的臣,而他會是他唯一效忠的君王。
……
再說周後在皇帝離開慈安殿之後,在席上又端坐了許久,隨後便派人撤下了一桌的早膳,周太後伸手緩緩揉著自己一邊的額角,說道,「桂娘,我近來……是不是多少有些魔障了?」
桂嬤嬤是從周後還是先皇貴妃之時便一直便在左右的丫鬟,許是多年相處的久了,偶爾太後有些能說的,不能說的事平時也都盡量說于她听,周後很欣賞桂嬤嬤的一點,桂嬤嬤從來不是個會喜歡到處說話的人,頗有些不善言辭。
桂嬤嬤沉吟了片刻,便猶豫地說道,「太後也是在為皇上著想的
周後揮了揮手,苦笑道,「也許是我實在多有些看不開了
她確實承認之所以會那麼執著的針對于一個小小的官員不止在于鳳昭,頓了片刻,周後方才說道,「桂娘,那林子清你看著像不像衛離?」
桂嬤嬤愣上片刻,道,「主子是在說,衛夫子衛相公?」
衛夫子衛相公早在幾十年前已經歸于黃土,離世之前也是孑然一身,斷然是了無子嗣的,而太後此番提起了衛夫子衛相公,言及衛離桂嬤嬤便很快的想到了一事,桂嬤嬤臉上的驚疑之色未定,幾回張了張嘴,方才說道了幾句,「也許,只是主子你多慮了
周後臉上很快的閃過幾分復雜之色,言道,「我每次一看到他,便想到了衛離,而皇兒的性子更像極了先皇,我有些怕……」苦笑片刻,自己止住了話,說道,「也許,是我真的想多了
這個林子清可比當年的衛離要聰明上了許多,勝上了可不止端端的一籌。
……
午門的刑場,
即使已至深秋,午後的陽光照在了人的身上,也是生起幾分暖洋洋的舒適來。執刑的官員正在同身旁的師爺說話著,時不時的觀一觀日頭,距離午時一刻也就只差不過半個時辰了。
幾日前搭起的高台上立著一個穿著一身白色囚衣的書生,那書生時而伸手擋著一邊有些刺目的日頭,目似微瞑,神色寡淡,身旁負責押送的官差說道一句,「跪下那穿著一身淡薄的囚衣的書生稍稍提了提自己一邊的嘴角,舉著自己面前被緊緊扣上的枷鎖,言道,「午時三刻已經不差些許了,便就許我站著一回吧
傳令官與那執刑的官員說道幾句,那官員揮揮手,便道一聲,「準了在他看來,都已是個將死之人,跪與不跪都已沒什麼分別了,若是多有些要求,也都一並許了吧。
那行刑的台上立著的尚還有一個穿著紅色大敞的薄衫,手持著閃著森然陰寒的大刀的虯髯大漢,神色肅穆,眼中偶露凶光。
圍觀的百姓一聲一聲的竊聲私語之中,「這不是在城外負責溫州難民賑災的林翰林林官員嗎?」「是近來那個結了襄州饑荒一事的林參政?」「听說到是個難得的好官啊「不知是犯了什麼事,倒也真是可惜了「……」
一片的熙熙攘攘,然而,雖說吵鬧,卻也終究沒有一個出來鬧事的人,人性本就涼薄,如今湊坐了一堂,不過是尋思著瞧上一片的熱鬧,多是不願鬧事惹火上身的,才是人之常情。
半個時辰後,那官員觀了觀日頭,與他的師爺一同點了點頭,那官員拍著面前幾案上的驚木堂,說道一聲,「肅靜隨後便順手從自己面前的竹筒里掏出了一根死刑的刑令,整頓了下面容,方才將刑令往前面一扔,終于朗聲說道,「——行刑!」
那虯髯大漢眼中閃過一分的凶光,揮著自己手上沉重的大刀,抽刀,正待要揮下,那凌空的刀刃在揮下的時候帶起了一陣的破空之聲。
「——慢!」
似從極遠處慢慢傳來聲線拉得很長的聲線,「且慢行刑!」是一個微微低伏著身子在馬上疾馳的傳令官,手中所執的是一面金色的令牌,「皇上聖諭!命令爾等,且慢行刑
這傳令官來得不急不晚,正好趕巧在那官員下達了行刑的時候才堪堪趕到,便是那官員心里也不由得咒罵幾聲,劊子手的大刀已經揮下,眼看已經就要來不及了,只听得一陣極為凌厲的破空之聲,那亮銀色的大刀在空中忽然頓上一頓,隨後砍下去的時候,歪在了一邊。
隨後便是一陣零星的咕嚕咕嚕東西滾落的聲音。
——一個帶著殼子新鮮炒完的……栗子。
……
——你行刑那日,我定會去瞧上你一眼的。
——不會是你于我瞧上的最後一眼。
——你雖自信你的好皇帝定然是會舍不得要了你脖子上的腦袋,然而,這世上總也是會有意外的。
——我知。
——我視你為友。
——我引你為酒友。
——朋友?
——知己?
——我既視你為友,便定然不會隨自己的朋友陷入可能隨時掉了腦袋的危險之中。
——我知。
——也許我會時常記著你這個朋友的。
——定然不會是最後一個。
——官場之中,獨有你一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