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軍而行的軍醫葉唯是營帳里的將士們最想見又不想見的人,整個軍醫駐扎的營帳里都是將近年過半百的老醫師,就只有葉唯葉醫師是個年紀不大的小醫師,還是個看上去嬌滴滴的女人。葉醫師剛來軍營里的時候,營里的將士們有空沒空都往營帳里跑,偶爾有幾個嘴巴不干淨的,葉醫師繞著手腕子直接把人的手臂往身後一扭,笑道,「現在手臂還疼麼,」那將士疼得幾乎哇哇大叫,喊道,「疼的,疼的葉醫師道,「疼就是了,疼就說明你的手臂總還是能用的
弓樞吊著自己的胳膊候在帳外,听著營帳里進去的將士們一陣陣讓他毛骨悚然的狼嚎一樣的鬼叫聲,心里立時就開始打著哆嗦,想著將軍先前與茯苓罵陣時所言,女人不該為將,為將的他就不是女人。換言之,女人她就不該隨軍,隨軍的大多都不是女人。這哪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分明就是個實打實的母夜叉。
一營的將士都只歸一個醫帳管,而這個醫帳的主治醫師就是葉唯,按理說,這麼個女人混在軍營里多少是有些不好過的,二十多歲也該是找個好人家嫁了然後好好過日子的時候,葉唯卻在這邊疆的戰場之上一呆就是整整六年,從一個剛過二八年華的少女一直到如今雙十已過的年紀,營里的將領們面上不說,心里對這女子多少還是存著些敬意的。
弓樞在帳外齜了齜牙,這才掀著帳外的簾子走進了醫帳,葉醫師剛剛替一個將士包扎好傷口,雙手泡著身旁的小醫童剛端來的一盆熱水,浸在臉盆里泡上好一會兒,把一盆熱水暈染成一片的淺紅色之後,才就著旁邊的帕子仔細擦拭著自己的雙手,葉唯挑眉道,「弓將軍?」
弓樞硬著頭皮的應了一聲,「葉女女圭女圭,可不就是你弓爺爺我嗎
葉醫師擼了擼自己兩邊灰色布衫的袖口,身處在軍營之中,她也早已經習慣了平時作著男裝打扮,灰色的布衫,束腰,是尋常江湖男子在外一般的勁裝打扮。
葉唯看向了弓樞,葉唯本是生得一如江南女子一般秀美溫婉的五官,五官精致,尤其一雙顧盼生輝的美目,更獨有一種清冷的氣質韻味。
弓樞道,「將軍讓我向你問著,近來軍需處的補給可還充足?」
聞言,葉唯將手中的帕子遞給了身旁的醫童,唇角忽而隨著幾分涼意的向上一撇,說道,「已經近半年未曾問過我軍需的補給了。說來,你們那新來的將軍可要比你們這些老軍痞聰明上太多了,還會記得向我問起這事來
弓樞看上去頗有些尷尬的模了模自己禿了半瓢的腦袋,隨後才似乎頗為小心的問道,「軍需的補給真的那麼糟糕?」
葉唯道,「也幸虧你們近來戰事並不怎麼頻繁,不然,那些因傷而死的將士只怕還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數葉唯伸著自己一手的手指開始細細道來,「朝廷最新送來的一批軍需的補給是在半年之前,送來的一些藥物甚至都已經過了可用的最好的時機
醫帳里的將士已經基本處理了大半,不得不說,弓樞挑著來的這個時機確實很準,吩咐了手下的醫童幾句,順便讓他們把營帳里其他的老醫師喚上幾個過來,葉唯示意弓樞跟著她走。
一路上,弓樞又道,「我記得朝廷的軍需應該是按月派放的
葉唯道,「朝廷口頭上說來的事你們也信。也幸得你們這次派來的將軍靠譜,花上近三倍的銀子才向那群邊疆的商販們買進了一批堪堪夠用的軍需,莫不然,你們這次死傷的將士怕還要多上整整一倍頓了頓,又說道,「先前,楊釗……楊將軍率軍北上,那批剛剛補上的軍需也被帶走了大半,不出半月,若是戰事再臨,僅剩下的這批軍需怕是實在不夠用的
弓樞臉上青白之色來回變化了幾次,忽而悄聲說道,「將軍他挪用了軍餉?」購買軍需所需的銀兩定然不是一個小數目,那這筆購買軍需物資的銀兩的來路即使用腳趾頭想也很容易能想得到。
葉唯道,「留著發軍餉難道還等著在前面沖鋒受傷的將士等死嗎?」將這話干巴巴的說出口的時候,葉唯的臉色到底實在算不上很好,臉上隨即又很快的閃過幾分悲哀之色。
在當軍醫的這幾年里,是葉唯這一生感覺最沉重也最無奈的時候,每次看著一個明明可以救活的士兵卻因為沒有足夠的藥物補給而要生生的看著他終于停止呼吸……那種身心之間的煎熬,他曾經體會過不止一次,兩次,然而,在這近半年里前方時而短缺的軍糧,延期的軍餉,都實在不能不忍不想開這個口。
葉唯帶著弓樞去看的是朝廷最新送來的一批軍需。
葉唯抓著自己手上從扎著的袋口傾倒出來的東西,「三七,肉質根為柱形,干時有縱皺紋。睫有縱紋,無毛,基部有宿存鱗片。葉為掌狀復葉
葉唯將手中的東西示意到弓樞的面前,隨即冷笑道,「朝廷里的人當真以為我這個醫師是個五谷不分之人,連三七這種尋常藥物都分辨不出來嗎?送來一袋的糟糠之物也真是給的一番好面子啊
弓樞吶吶地看著自己面前傾下的一地的糟糠,終于仍是默然不語。
葉唯又道,「連分配來你一營的軍需都是這樣的模樣,弓將軍莫非以為其他營的軍需會好到什麼地方去嗎?」
弓樞此時終于收斂了自己臉上嬉笑的臉色,沉默的緩緩拔出了自己身後負著的長刀,那柄長刀對著這堆在帳中的的成百只麻袋上一道道的劃過去。
弓樞呆愣的看著這散在營帳里滿地的糟糠之物,竟然,竟然當真是……葉唯此時的神色悲憤之余又多少多了幾分深切的悲哀之色。
弓樞沉默了近盞茶的功夫,隨後這才干澀著嗓子粗啞的說道,「茲事體大,這事怕還是要同將軍商量一番了
葉唯已經有些紅了眼眶,說道,「將軍怕是早就知道情況不妙,卻不曾想情況竟糟糕到了這樣的一步田地
本來挪用軍餉的漏洞不久之前才借著通商的法子堪堪補上,而如今又出了這樣一檔子的事。貪污軍銀之事,雖然並不少見,但此番貪得這麼猖獗,肆無忌憚的卻是實在不多見。而朝中能有這樣的勢力的膽量的貪污軍銀之人……
葉唯咬牙道,「貪污軍銀的折子就沒呈上過到你們那皇帝的手上嗎?」
弓樞道,「軍銀虧次一事將軍為此已經上過好幾次的折子了,只是……只是幾次都了無聲響,只怕那折子最後是呈不到皇上的眼前了
葉唯道,「我不知道你們朝廷里彎彎繞的麻煩事,只是……若是軍需不能及時趕上,要是再于人打起仗來,只怕是……」
弓樞吶吶的說道,「還是先問問將軍吧
……
弓樞趕到營帳之中的時候,只見林將軍似乎正盯著自己面前的折子開始出神,弓樞喚了一聲「將軍,聲音低低沉沉的,卻竟然似乎半分也沒了尋常的嬉笑打鬧的神色。
林將軍終于若無其事的合上了自己手上的奏折,說道,「進來
未等弓樞說話,林將軍卻已經開口說道,「朝廷方面傳來了消息
弓樞順口接道,「什麼消息?」
林將軍右手屈指緩緩敲了幾下自己面前的桌面,說道,「聖上準了左相的乞骸骨,輔佐左/派一人承左相之位
弓樞道,「為何人?」
林將軍嘆道,「左相之女的夫婿,傅姓名宗書
——傅宗書。
弓樞看上去頗有些茫然的看著林將軍。林將軍沉吟片刻之後,終于嘆道,「此次的軍需差了多少?」
弓樞听罷,愣上片刻之後,才反應了過來,吶吶地說道,「只怕是……全廢了
林將軍張了張嘴,轉頭看向弓樞,那雙沉靜如淵的眸子似乎放大放空了一瞬間,然後才回轉了過來,方才也吶吶地重復道,「……全廢了?」
弓樞咬牙道,「全廢了
林將軍此時終于伸手覆上了自己的額頭,視線之內是一只手掌上微微張開的五根手指,指尖泛著淺淺的白意,蒼白而無力的手掌虛握的力道。林將軍垂下首來,那掩在一片昏暗之中向來僵硬沉穩自信的面色上這才終于顯露出幾分的苦笑來,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唇角拉扯出的幾分無可奈何的弧度,「我只料到此人會貪,然而,若敢貪得那麼過分的,那想來……便就不止一個人在貪
——傅宗書方才為相,定然不會貪得如此不智。此事,即便他牽扯在內,也不會牽扯甚廣,此次貪污軍餉的主謀,怕是另有其人。
愣過片刻之後,林將軍最後終于還是打破了這滿帳得到死寂,——這將會是他此次做出的最大膽瘋狂的一次舉動。然而……
林將軍終于咬牙道,「年前,我會回京一次,半月,給我半月時間,我定會回來在這里的戰場上如今也算模爬打滾了近半年的時間,便是一只兔子也會被培養成一只狡狐,更何況,他本來就是只狡狐……不論這貪銀之人為何人,怎麼貪進去的,他定要讓這人一個子兒不剩的全部給他吐出來。
——即使是一局必死之局,反掌傾覆之間,他也偏要讓這局棋走出一片的活路來。
林將軍看著弓樞一句一頓的說道,「我許你必要之時高舉免戰牌。戎狄大軍先前被大傷了元氣,以茯苓謹慎的性子近期之內定然不會一再來犯,然而,幾番的試探卻終究是不可避免的,你派人守住營地,定然不能被她刺探出虛實,若在必要之時,高掛免戰牌,我入京之時,我命你暫代我為二十萬大軍的總路鎮遠大將軍,領兵掛帥,半月必守關
……
林將軍揮最後終于咬牙一字一句的說道,「——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
聞言,弓樞愣上片刻後,那雙虎目的瞳仁一番收縮之後,弓將軍緩緩摘下了自己頭上銀色的頭盔,抱在自己右邊的懷中,頭盔上垂下的紅纓綴在一側,是那一片盔甲的冰冷的亮銀色中唯一一縷最為醒目的紅。
男人一生跪過天,跪過地,跪過父母,跪過君。
而從軍之人,尚還當跪……為將者一人。
弓樞緩緩曲下自己的單膝,兩手順著兩側放于兩膝膝彎處,終于也咬牙高聲揚言道
——末將……領命。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考試周,可能更新會比較零碎。希望親們不要介意,等我考試完,orz,一想到考試頭都大了,救命,大學的期末怎一個悲劇了得,一臉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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