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
又一再轉眼之間,沈家小子和吳家小姐成親都已經年余,吳家小姐如今也早已成了沈夫人,月前肚子也大了起來,明年或許大概就能添個大胖小子了。沈譚這幾日來走起路來似乎都有些飄飄飄忽忽的,嘴角咧得都張不開了,一毛不拔的沈公子這月來卻是難得一副和和氣氣的笑眯眯的模樣。
半年前,沈譚攢足了錢才在京城挑上一間看得順眼的宅子住了進去,不過倒也是有心,即使搬出將軍府之後,三五不時的也會來府上轉轉,看望看望林大人。
又有言之,花開兩邊各表一枝,這半年來,林大人門下大弟子顧惜朝北上從軍,深得楊釗,弓樞兩位大將軍器重,麾下戰役數百,無一失手,成就了鵲起的赫赫聲名。顧惜朝面目生得俊朗,瞧著倒像是個文雅至極翩翩公子,行軍打仗更是頗有急智,謀略無雙,然而行事狠辣無情,手下難有活口,因而在江湖疆場上得了個能得小兒夜啼的喚作玉面修羅的凶惡稱號。
也正在年前,戎狄十七公主回國清剿叛逆,班師回朝,便自封了戎狄女王,我朝七皇子為王夫,又立了新國號為景,舉國歡慶半月有余,正式與我朝結成同盟,然而,戎狄內亂方平,向來對外侵略性極強的戎狄近年來竟也收起了自己的獠牙,采取了閉關修養生息的法子,反倒是牙在沒有了戎狄一方的威脅之後,逐漸開始成長了起來,已經正式向著我朝慢慢露出了藏匿已久的獠牙。
牙向來不是沒有獠牙,只是以往戎狄的強勢總是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牙人十分溫順的錯覺,然而,生在馬背上的國家又豈是真正過于安分守己之人?往年碌碌無為的溫順的假象不過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露出自己獠牙的資本,如今給了他們休養生息的機會,變得越來越強的牙人的野心自然也就日益增長起來,待到回過神來,牙便已經又成為了繼戎狄之後,又一個戳穿袋子露出尖了的錐子,一個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肉中刺。
更是近年來,牙大軍屢屢出兵試探騷擾我朝邊境,邊疆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民不聊生,牙狼子野心已經近乎昭然若揭。
顧惜朝這一年來負責的戰役也多是同牙大軍周旋,清剿叛亂,隱隱在戰場上形成了一股難以小窺的勢力,與楊將軍,弓將軍手下兩員大將張合,余晃二人,同冷呼兒,鮮于仇兩個將軍形成了兩方對峙的微妙形式,冷呼兒,鮮于仇手下從傅中丞手中調來的兵力盡管遠勝于張合,余晃,惜朝三人手下兵力,然而迫于三人在軍中的威名,玉面修羅的狠辣及其鬼謀之智,因而終究不能奈何左右,倒也勉強算作相安無事。♀
這一日,慶歷十年,春,一月初。
遠在邊疆的玉面修羅差人連夜往將軍府送上了一份大禮。
隨行的將領正在將軍府中的院子里清點物資。
「將軍,這些個便是顧爺送來給將軍你的一份大禮了。」從邊疆趕來的隨行的一小將領拱手行了個軍禮,卻是壓低了聲音低低沉沉的說道。
說來,在外打仗的幾個老兵到底還是習慣稱呼著林大人將軍。林大人早已不再掛帥,不再是林將軍。
然而近幾年在軍中的威望卻是竟然半分不減,軍中的老兵痞弓樞弓將軍和如今掛帥的楊釗楊將軍對林將軍推崇有加,而近年來在軍中一路聲名鵲起的青年才俊,玉面書生顧惜朝顧大爺顧軍師更是林大人的親傳弟子,借著顧軍師的鵲起的聲名,作為尊師的林大人的名聲自然也就更為人所知多受推崇了一些。在軍中,即使剛來不久的小兵,對于林將軍的名字卻也是半分不陌生的。
這在江湖上,又有言之,有的人即使退隱江湖,江湖上關于他的故事,經歷和聲名卻都不會落幕,為人謹記,甚至于成就一代的傳奇,而有的人即使身在江湖,江湖上也很少有人能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知道他,記得住他的名號,而在朝堂疆場之上,有的人即使已經遠離了邊疆萬千的士卒,遠離了千里之外的戰場之上,他留下的千數的功績,他的生平經歷和他的聲名也會長遠地為人津津樂道,久經不衰。
「……」林大人伸手曲指敲了敲那幾個擺在院子里,顧惜朝差人連夜暗地里送來的足有半人高的酒甕一般的大物件,冰涼的瓦罐壁發出了一記略顯沉悶的聲響。
——?
那負責押送物資的小將領從馬背上取下了一個包袱,包袱里包著一小罐子的茶葉,那小將領撓了撓自己的頭,將那罐子同著包袱一起遞了過去,小心的抬眼瞧上了一眼一旁一副沉思模樣的將軍,「將軍,這是……顧爺差人送來孝敬你的……邊外上好的新茶。」
林大人繞著那幾個甕回頭又轉了幾圈,曲指又是敲上了一敲,終于開口遲疑著問道︰「這幾個大物件……」
那小將領沉默了片刻,最後才只好苦著臉小心翼翼的瞧著林將軍的眼色咬著牙說道︰「是……是顧爺差人送給將軍你的一份大禮。」
差人掀了那幾個酒甕頂上的擋木一看,竟原來是幾個眼看著似乎昏睡不醒作著江湖草莽打扮的大漢。
林子清模了模自己的下巴,沉吟道︰「……是半月前傳聞因叛亂而被全數絞殺的連雲寨一行人?」
那將領道︰「半月前,軍中有傳言,楊釗楊將軍座下第一大將李齡勾結敵國牙,起了叛亂,冷呼兒與鮮于仇兩位大將攜了李將軍親筆的與帝國勾結的書信,上奏抓捕李將軍,楊將軍不得不為之,本意先扣押之後,再由顧爺細細盤查一番,一查究竟,然而卻怎料那李齡當夜叛逃軍中,楊將軍大怒,遂下令旗下游兵追捕李將軍回營。♀而李將軍途中又曾與連雲寨大當家戚少商交好,更以逆水寒寶劍相贈,寧可錯殺不能放過,冷呼兒,鮮于仇兩位大將為爭功,因而便擅自下令追捕連雲寨戚大當家,逼上連雲寨。」
話說了一半,環顧了片刻四周,卻是忽然頓住了。
「隨我進來。」
半晌後,那將領便隨著林大人進了書房,院子里人多嘴雜,終究不是說事的好地方。
林大人近來的咳癥似乎又嚴重了些,腳下的步子走過三四步,便止不住要咳上一聲,面色蒼白如薄紙,「連雲寨素來自成義軍助我朝抵御外敵,雖是武林中人,也是一眾忠君愛國之士,傅中丞座下的兩位大將輕飄飄地便安了個通敵叛國的罪名上去,此舉只怕會多令眾多武林中人寒心。」
那將領拱手道︰「將軍此言甚是。」
林大人說罷,面色隨即又是一沉,嘴角勾起了幾分嘲諷的笑意,道︰「外敵不平,又生內亂,傅中丞手下的兩位大將當真是干得一番大事。楊將軍和弓將軍對此事便半分也不曾過問?」
那將領道︰「冷將軍手中……持有傅中丞的密令。」
那將領隨即又道︰「李將軍為人向來義氣,上陣殺敵更是向來勇猛,軍中幾位將領大多都認為李將軍叛國一事只怕另有蹊蹺,然而,通敵信函下來之後,卻已不容再辯駁,故都謹言慎行了起來。顧爺對此事上心,又曾與那戚大當家多有深交,認為其中多有疑點未明,冷將軍率軍攻打連雲寨之時,下了私令先行將幾位當家使了李代桃僵之計將人救出來,最後再隨軍送至將軍府上,顧爺道……」
林子清緩了緩面上的臉色,「顧爺道了什麼,盡數便都給我說來吧。」
那將領便道︰「顧爺道……」那將領不再出聲,只是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的腳下,伸手握了握自己腰間的佩劍,最後伸出了兩根手指仔細的來來回回的磨著那劍柄。
而正在此時,門外卻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踫」的聲響,那將領索性伸手拔出了自己腰間的佩劍,遂警覺的朗聲喝道︰「誰!」
原本守在院外的幾個士卒聞言便很快的圍了上來,片刻後,壓著一個面色似乎誠惶誠恐的小丫鬟進屋來,那丫鬟的手上誠惶誠恐的端著一壺熱茶和幾樣精致的糕點。
原來是個不小心踫了窗外一盆吊蘭前來送茶水的小丫鬟。
「將軍饒命!」那丫鬟驚惶地大呼了幾聲,面色又實在蒼白得很,看上去似乎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那將領見了,面上神色一緩,想著應是府里莽撞行事的一小丫鬟,便倒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然而,林大人就著桌上的一壺冷茶自酌自飲了一口,略顯干燥的手心來回緩緩的磨著手中茶盞的杯壁,冷聲道︰「是傅中丞府上的人?」
那小丫鬟納頭狠狠地磕上了幾個響頭,誠惶誠恐的喚著,「將軍饒命」。
林子清道︰「那便是蓉貴妃府上的人。」
那小丫鬟頓了頓身子,隨後又繼續一面直呼著饒命一面大力地磕著響頭。
林子清道︰「看來是蓉貴妃府上的人了。」
林子清緩聲道︰「你可知這幾年來傅中丞因何不曾在我的府上安插過半個人手?」
那小丫鬟終于緩緩止住了磕下的頭,抬眼,似乎猶是一臉驚惶無措的神情。
邊上的將領見那小丫鬟年紀尚小,面上一副實在可憐的模樣,又確實不曾听聞多少要事,遂拱手遲疑著說道︰「將軍……」
「將軍府上已經半年不曾招過新的丫鬟或者小僕了。」林子清緩緩嘆道,「府里的丫鬟和小僕恰巧我每一個都見過,尚且都能記得,托了我這一雙招子的福,大凡我只要看過一眼的人或東西,我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你並不是我府上的人,我倒也還是能記得清楚的,是也不是?」
林子清隨即又緩緩朗聲道︰「更何況,我府上的人從不會當著客人的面喚我林將軍,我府上的人近年來只喚我作……林大人。我也曾在府中下過嚴令,書房送來的茶水只需每日辰時,午時,酉時送來一份茶水即可,而現下辰時已過,午時未至,我府上的丫鬟便是連這半分簡單的規矩也不懂了嗎?」
「將軍!……大人!我真的是府上新來的丫鬟,真的,是管家……」那丫鬟擺了擺手,滿臉惶恐的甚至似乎是有些語無倫次的開口解釋道,然而,話說了一半,那半大的小丫頭卻已經就著一種看上去十分不可思議的姿勢從士卒的兩柄長槍交叉的下面那個位子縮了出來,然後整個身子再往里一縮,再忽然彈開,發出一陣似乎 里啪啦的聲響,最後便像個炮彈一樣向著林子清沖了過來!
那將領瞪大了眼楮看著眼前似乎十分不可思議的一幕,一個錯步便擋在了林大人的面前,將手中的長劍橫臥持在胸前,急急地大聲喝道︰「保護將軍!」
然而,那小丫鬟只沖到了面前,整個人便忽然像個破敗的風箏一樣從空中落了下來,然後翻身便在地上打了個滾,額上忽然冒出了層層的冷汗,只見底下人伸手掀了那人面上的一層人皮,再定楮一看這哪是個明眸皓齒的十二三歲的小丫鬟,分明竟是個面目丑陋不堪,天生矮小的侏儒。
林大人伸手拍了拍擋在自己身前的那將領,示意讓開些許,隨後便直直的從位子上慢慢立了起來,忍不住伸手又在唇邊狠狠地咳上了幾聲,待到呼吸喘勻下來,才慢慢踱步走上前去,卻是嗤笑道︰「近來蓉貴妃招來的一些個江湖中人竟都是些江湖上的宵小之輩,倒是也不怕自掉了身價。」
只見那侏儒兩條手指寬的又黑又粗的眉毛連在一塊,成了一線,五官看上去十分粗曠,卻皺巴巴擠在了一塊,一邊眉毛高,一邊眉毛低一些,眼珠子又是一大一小的,還泛著綠油油的光,看上去實在可怖又十分丑陋得很。
只听得那侏儒忽而發出了一陣听上去十分陰森恐怖的喋喋的從喉嚨口鼓出的咕嚕咕嚕的怪笑聲,「大人當真是好計謀。」
林子清嗟嘆一聲,道︰「若你周圍時常有兩波無時無刻不想取了你性命的人物,行事又豈能不十分的小心謹慎一番。」
「小人尚還有一事不明,不知大人能否為小人解答一番?」見林大人似是默允了,那侏儒方才又怪笑道,「不知大人是從何時布下的毒物,我一提內力結果卻竟被那藥物迫著疼得死去活來,動彈不得半分?」
然而,此話一出口,那侏儒很快卻已經反應過來,最後便是喃喃地自問自答了起來,「是了,定然是那幾盆吊蘭的緣故了。那幾盆吊蘭吊在了窗格子上,若想湊近了那窗格子看得仔細,听得仔細一些,勢必會將那幾盤吊蘭撥弄開,伸手一撥那吊蘭,手上便沾了毒,那毒又是融于肌膚的,最後我便是不得不中了那粘在吊蘭上的毒,大人……果真是好計謀啊。」
林大人揮了袖子,倒也是懶得同那人解釋,說來,那人看似沾沾自喜得出的結論,實則卻是只對了一半,那幾盆吊蘭上他確實動了手腳,那粘在吊蘭上的卻不是毒,只是一種無害的尋常藥物。藥性本就相生且相克,只是一種藥物對于人體來說確實沒有半分損傷的,然而,若是與另一種藥物混在了一起,便能混成了一中混毒,一種天底下最霸道不過的化功散。而另一種藥物……卻是混在那層月前剛剛糊上的一層窗戶紙上的。
隨即便直言道,「將人押下去再仔細盤問一番吧。」
身旁那本還準備為那丫鬟求情的將領面上閃過一陣白一陣青的神色,面露慚色,隨後拱了手,便遲朗聲說道︰「顧爺的話已經帶到,將軍,那末將便就……告退了。」
將那侏儒壓了下去,手下的將領也告退之後,門外卻是又有一小僕走了過來,「大人,沈大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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